这也是天道能给桃夭争取的最后生路了,好在她前世不幸了一辈子,如今终是得了一丝眷顾,渐渐地在恢复。
只是,她何时才能拥有完整的魂魄,不再前路缥缈,最后落得在天地间消散得一干二净的下场,谁也不知道。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护住她,让她余生无灾无难、开怀安康。
燕初眸光晃了晃,脸色似更加苍白了,他曾经总以为,他归位后,生死就再阻碍不到他们,他总能护住她的。
可,就是他,总让她连活着都变得那么的难。
他声音很干涩,一字一句都似有什么卡在喉咙间,让他要说一句完整的话语都变得十分艰难。
“神魂残缺,这些年,她怎么过来的?”
宋夕雾抿了抿唇,看向沉睡在圣树上的美丽女子,她容颜美到极致,淡淡的光华萦绕下,越发苍白透明,宛若虚幻,一碰即碎,但就算身体再痛苦,她眉眼也是平静安宁的,没有半点忧愁和不安,更不会再时时地惶恐惊惧、煎熬苦痛。
“我是十八年前遇到她的,那时她被一处封闭空间修养,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苏醒很少,她记忆很差,一个小时前的事情她都能忘,只靠着三生石碎片的记录才能记着一些重要的事情。”
“第一次见面,她对我很和善,甚至愿意记住我的名字,我感觉十分荣幸,后来,我只是几句讨她欢喜的话语,她就直接跟我契约了,那时我还在想,她未免也太好骗了吧?”
“之后,我知道,不是桃夭好骗,而是我身上有零的气息,桃夭纵使忘了一切,也本能地思念着自己的孩子。”
燕初呼吸微窒,她本能地记得燕曦,可对他,却剔除得干干净净,连恨都不愿给。
是他活该!
他的报应!
对于桃夭的情况,宋夕雾没有任何隐瞒,而且也不需要隐瞒,这位高高在上的神祖该看看祂究竟把自己的爱人害到何种程度。
忏悔什么的,桃夭不需要,只要祂别再出现打扰她好不容易的平静生活就行。
至于如何煎熬痛悔,那就是祂自己的事情了。
“我原以为桃夭神魂缺失,就只是沉睡多一些,记忆差了些,但后来,却发现远远不止,她的神魂随时都会出现崩溃迹象,一旦来不及把她送回圣树,或许就会那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我不只一次胆战心惊,在没人照顾的那些年,她可能无数次都与死亡擦肩而过,幸运的是,她撑到了与零母子团聚的那日。”
“有时,她还会变得浑浑噩噩,不是一直哭着喊着疼、喊着她害怕,就是赤着双脚,不断地游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好几次,就是我和零都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地陪着她。”
好在随着桃夭神魂的凝实,这些症状越来越少出现。
但宋夕雾没有说出来,她看着堂堂神祖,脊背却似被什么沉重的负担压弯,眼底尽是刻骨的痛和悔,她垂下眼帘,心底没有半点波澜,更谈不上同情。
若施暴者都需要同情,那受害者呢?
难不成是曾经的甄善求着燕初去囚禁她折磨她的吗?
宋夕雾直直地看向燕初,“但无论,她灵体如今有多少病痛,她清醒时都不再有任何负担和沉重,单纯简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忧无虑,没有人再扼着的喉咙,让她一刻都喘不上气来。”
“我所知桃夭的过去有限,无法评价太多,但,就让她余生安稳吧,她所受的伤害已经太多了,即便她有欠谁什么,也该还完了吧?”
宋夕雾不是零,她算是局外人,没有那么浓烈的感情,似客观地讲述桃夭的一切,却也因此,更让燕初撕心裂肺。
燕初闭上眼,两行血泪滑落,低低呢喃,“她怎么有亏欠什么?”
从来都是他对不起她!
她明明那么好、那么好!
零低垂着眼帘不说话,双眸酸涩得厉害,他怕一开口,情绪爆发,不是给那个男人看了笑话吗?
祂看了他们母子多少年笑话了?
如今,他绝不会再让自己在祂面前有丝毫的脆弱。
可他没想到,先情绪崩溃的竟是那个冷心绝情到极致的神祖。
但,悔恨有什么用呢?
再痛苦又如何?
从前的伤害抹不去,也不可能让母亲的神魂完整。
早知后悔,当初祂干什么去了?
零深呼吸,再让自己冷静,双手还是忍不住发颤,声音布满怨恨,“燕初,收起你的惺惺作态吧,别来恶心母亲了,也别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觉得你放下身段来悔恨,别人就该可怜你,就该原谅你,太讽刺了,也太恶心了。”
燕初并没有被儿子的讽刺激怒,他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桃夭,想再多看一点,再多看一眼。
“你母亲离开的这些年,我从未想过她能再原谅我,也从未想过再破坏她的生活。”
他只求她能再回来,平安喜乐!
而他,不过是她的一个不堪的过去,早该被抹去了。
现在,他能再见她一面,看到她的笑靥,与她说几句话,足够了。
零冷笑,根本不信,相信一个魔鬼向善,还不如相信老虎吃素。
祂对母亲有多偏执,他再清楚不过了。
零想到先前那尊玉像,眸中怒火更甚。
燕初似乎知道他在介意什么,抬步,小小地缩短一下他与圣树的距离,也缩短他和她的距离。
他平静地开口,“那尊玉像是我用世间唯一的一块魂玉炼制给你母亲蕴养神魂用的,平日,它都独自被好好收藏在那座大殿中,每月我才进去查看一次。”
他从未有亵渎她的心,也不舍得!
零呼吸微微一窒,差点没忍住破口大骂,“你怎么不早说?”
魂玉太难得了,对母亲有大用处,但如今……零脸色青了又白,居然被他就这样毁掉了!
燕初声线冷了下来,“我说了,你不会觉得我是虚情假意,想要携宝要挟?”
零:“……”
他还真会!
再则,当时燕初并不知道甄善重回人间,他根本不确定他的善善是否还有生机,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看到她归来。
而且,她曾说过,他的东西她不要!
她真回来了,会要他的东西吗?
会不会因看到他而再次崩溃呢?
燕初当时空抱着满心的绝望,只想着或许他将那些于她有用的灵物掩饰好,她不知道是他的,可能还会愿意接受。
燕初自然不可能跟零解释太多,他也没想到,这个蠢儿子会如此冲动,竟是不由分说地毁了玉像。
燕初承认,他当时是真的想宰了这个蠢儿子的。
当然,还好他没宰成,否则他恐怕要再次被她仇恨,也要再次害死她了。
如今,燕初情愿自己神魂俱灭,也不愿再伤她一分了。
他唯有一个心愿,她往后都好好的。
燕初凝视着桃夭的眸光,溢满温柔和浓重的不舍,以及永远无法消融的悔恨罪过。
他缓缓抬手,一团七彩的光团浮现在掌心,散发着无比浓郁的生机,宋夕雾不过下意识吸收了一缕,便立即发现她原本怎么都无法痊愈的伤势竟隐隐好了些,身体也不再那么沉重。
这是……
零瞳孔微震,“神土息壤?”
璀璨的光华映在燕初的双眸,却怎么都照亮不了他那双眸子,他早已失去了他的光了。
“嗯,它是神界最初的雏形,也是神界的核心,用它蕴养她的神魂,假以时日,她就不用再受神魂残缺的苦楚了。”
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了!
零抿唇,没接,“燕初,你比我更清楚,没了神土息壤,神界便真的要彻底覆灭了,没了神界,你这位神祖也将不覆存在。”
他不信,燕初真的会这样甘心地放手,甘愿彻底神魂消散!
燕初淡淡道:“你无需怀疑什么,无论你信不信,我从始至终的心愿,只有她而已。”
从前是想要她的心,想她永离不开自己……而今,他只要她好好的,不再苦,不再痛,不再惧。
动心为她,着魔为她,卑微为她,从来只有她,无论是燕初,还是神祖,她都是他唯一所求。
只是,她不信!
而他也确实配不上她去信!
零收紧双拳,“既然如此爱她,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但凡你曾经有一分为她着想过,她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一家三口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如今才来悔悟?
为什么要到了失去才懂珍惜?
零对这个生父的怨恨并没有在祂甘愿赴死救自己的母亲而有半点减少,反而越发浓烈,只觉无尽的讽刺和可笑。
燕初只把神土息壤交给宋夕雾,并没有去回答儿子的问题,也不在意他怎么想的。
他是对甄善悔悟了,也懂得对她放手和成全,但祂也依旧是那个冷心冷血的神祖,纵使是祂的血脉,也得不到祂半分怜惜。
祂说过,祂从来在意的都只有甄善,这句话并不是什么甜言蜜语,而是祂的真心话。
若非为留下她,祂不可能让燕曦出生。
高高在上如神祖,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工具有什么感情?
这似乎对零非常不公平,也残忍至极,但这就是神祖,祂永远不可能真正拥有七情六欲的。
甄善给祂一缕情丝,却没能真正感化祂,反而最后还赔上了自己。
神祖,生于“暗”,永不能有光。
可恶可恨,也可悲可怜!
……
天边亮起光,渐渐地驱散长夜的黑暗。
桃夭缓缓醒来,她有些茫然地坐在圣树上,四周陌生的环境让她黛眉颦起。
这儿是哪里?
她抬手查看三生石碎片,这是她每日清晨都要做的事情,无意识的动作,证明她做过太多太多次了,多得成一种条件反射。
啊,原来她是和零零、夕夕来神界讨回东西啦!
那讨回来了吗?
零零和夕夕呢?
昨日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一点都没记录呀?
清晨的桃夭像是一台有些乱码的机器,茫茫然然,分不清重点,感知力极差,就算此时杀机迫近,她也有可能愣愣地不知所以。
燕初看着她傻傻地坐着,茫然无助的样子,满是裂痕的心脏彻底破碎。
等桃夭终于清醒过来,记得找她的儿子和儿媳妇时,低头第一眼却是看到满脸泪痕的白发男人。
桃夭:“……”
怎、怎么回事?
不会是她昨晚睡觉前对人家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看他哭成这样,还真有可能!
桃夭大美人瞬间好忐忑,都坐不住了!
她瞅着下面哭得好伤心的哥们,“那个,这位道君,请问你是?”
燕初低头,掩去自己的狼狈,“抱歉,清晨叨扰仙子好梦了。”
桃夭:“也、也没有来着。”
所以哥们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在我树下哭?
不会是受了什么巨大打击想不开吧?
额,她的桃树可是拒绝别人上吊的!
就算这哥们长得很好看也不行!
“母亲,我们该回家了。”
这时,零和宋夕雾回来,他们都没有看燕初,只对着桃夭轻声说道。
“啊?”桃夭茫然地看着他们。
这就回家了?
他们不是来跟大魔头讨债的吗?
零笑了笑,“东西拿回来了,母亲不用担心。”
桃夭半点都没怀疑儿子的话,脸上绽开一抹笑靥,单纯美好,极容易满足。
“这样啊,那是该回家了。”
桃夭收了圣树,开心地说道。
不过,她现在记忆还可以,倒没这么快就把刚刚哭嘤嘤的哥们给忘了。
桃夭对儿子眨眨眼,询问自家棒棒哒的儿砸旁边这人是谁呀?
零淡淡道:“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母亲不用在意。”
桃夭:“……”
桃夭瞪了儿子一眼,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
而且,那好看的哥们似乎本来就想不开,再受刺激出事了,要找他麻烦怎么办?
虽说他们不怵,但也不能恃强凌弱,平白造孽不是?
桃夭有些抱歉地看向燕初,“那个,不好意思啊!”
燕初看着她,想最后再将她音容笑貌刻入灵魂中,舍不得,很舍不得,很舍不得……
善善,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无论你稀罕不稀罕!
这一生,我只在意你,要的唯有你!
还有,对不起,让你难过,让你痛苦了!
以后,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燕初给她最后一抹温柔的笑容,“没事的。”
“额,那这位道君,我们先告辞了!”
“好,愿仙子从此长乐无极。”
“啊,谢谢呀。”
桃夭笑了笑,转身凌空飞上灵舟。
燕初望着她的背影,毫无留恋,他于她不过一个过路的陌生人,不值得去记,也不会记得的。
在这一瞬,被他压抑的情感彻底汹涌而出,他红着双眸,近乎撕心裂肺地喊她:“善善!”
桃夭不知为何,身体微微一顿,转身看向被她抛在身后的男人。
燕初黯淡绝望的眸子浮起一丝丝卑微的希望,他哽咽地祈求她,“善善,无尘,别忘了我好不好?就、就算只记得这个名字也好,不要连无尘都遗忘了好不好?”
他不求她原谅,不求能再陪伴在她身边,最后,他只求她记得他。
哪怕无尘并非完整的他,那也足够了!
他不在乎世界有没有人记得神祖,可他不愿他就此彻底消失在她的过去未来,她再也不记得有过他这么一个人了!
不、不要!
至少记一记他!
善善,求求你!
桃夭怔愣住了,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心底却突然涌起一股浓稠的绝望,压抑得她几乎崩溃。
好恨、好恨,好怕、好怕!
她呼吸有些急促,“我不是善善,我不是善善……”
她是桃夭,她就只是桃夭!
桃夭逃地一般转身进了灵舟,被零和宋夕雾扶着,浑身都在发颤。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恐惧,那么难受,只想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来到这里,再也不要看到那个人了。
灵舟渐渐远去,徒留燕初一人在原地,望着那消失不见的影子,血海翻滚,神界开始崩塌,所有的所有皆被那汹涌的血海渐渐淹没、吞噬!
他如同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一点点破裂开来,化作齑粉,随着最后那滴绝望的眼泪,彻底消散!
世间再无甄善,神祖也彻底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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