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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有大批玩具。五岁伊始就独自住一房间,其中摆满小玩偶,我创造了我是神的世界。玩具们是街道店铺随处可买到的,在我房间里它们却各有独特名字、性格、破损痕迹与英雄事迹,无以替代。自幼年起,我就乐于操纵玩偶,此亦我一生逃不脱的瘾欲。
那昔多好,我创造秩序,让昂贵的玩偶打败廉价的玩偶无数次,新玩偶更替旧玩偶的地位,它们为了博得我请来,不惜磨损自身材质,甚至意外地摔烂。只怪年少大意,待成熟后遭了报应,才一抹一抹悔过来。是有报应的,好比平常厌天时炎燥,乍遇春寒突袭,便吝啬暖温。我那创造世界的欲望,后知后觉后吝啬地盘踞住我这程人生,遥遥无尽头。
十一岁初夏,我搬过一次家,妈嫌玩偶多余,我亦过了独自玩世的年纪,就不带它们了。临行前夜,我偷偷燃着壁炉,焚烧之。仿佛举行一场仪式(不谙世事,何以觉悟的仪式感?一直想不透顶),烧玩偶散发出刺鼻气味,看着它们精致的肌理皱缩一团,黑化,膨胀起泡,心念:玩偶死状真丑。要是以前就洞悉这丑,我会不会仍百般爱惜,朝夕作乐呢?想想自己童真地扭捏着一坨又糊又焦的黑废料创造世界吧。虽感到十分恶心,但不会因此摧毁玩偶在别家孩童心中精美的印象。很可能,焚烧玩偶致其露出本相这一残忍行为就只发生在我家壁炉中,我识趣保密。回想起来,那场仪式无意中解决了人生第一困境,从此让我脱缰奔腾呢。
至今而立之年,每驾驶货车于高速公路上无奈堵车时,就不禁回想过去,记忆的碎片凌乱四散,当我凝视它们,时空却扭曲变形,唯有注入幻影尚残但不实在的假线索贯穿之。我早已不在乎孰实孰虚了。诚如这些年行驶过的千里公路,你说它实在,踩踏下去硬邦邦;它又虚在,一瞬一瞬被车辘碾过,消逝于后视镜映射的往去。
跑长途,我这类单身汉的差事,年长的司机不愿,心里惦记家室,入夜而归。所谓家情乡愿,其实哪有这物事,身在异地是叹喟“真像家乡的……”罢了,是记忆复苏,不一定怀念向往的。
我几乎每天都跑公路。有当天来回的,便只是自己行程,若要跑三五天,便添一同伴,轮流补眠。有唠叨同伴,事无巨细滔滔不绝,他只求你听,讲前方的车背后的人,自个儿大笑怒吼。你大可缄默不语,而一旦接话茬,不过五分钟就发现被同化。也有静如死尸的同伴,自个儿打盹抽烟,即使相识数年,尚不知他晴雨如何。最贴心的唯是货车,依你左右,生死交关,闯遍大江南北。
货车是我们司机的第二躯体,上路前确凿移动电源充满,不必把安全带系紧而胸闷,音箱播放后摇滚通常被公路中无数杂声掩盖,导航准确无误偶尔反光,泡在暖壶的茶叶提神是一种功效,偶尔看应急车道停一辆轿车爆胎你备两只可惜不适用他们,加油站无风浓郁柴油加一定量赠送泡面,百十公里一次服务区昂贵关东煮聚一团游客穿过他们去洗手间,外套一件偶尔披挂被疾风打脸反而燥热,皮开肉绽的方向盘颈椎病发喘息不忘是沥青焦味,我所能做到的,乃从败去十四五岁那场被父母迫使的生意的失败后,一改当年困在小房间创造世界的性格,从此消家情忘乡愿地疾跑公路。
方向盘侧,斜放着一张小照片(这照片的角落很巧妙,副驾驶位看不见,只坐我这里,拉手刹、踩油门,光影交加,才稍留意它)。照片是室内拍的,楼梯间转交处往窗外的角度,照片正中,窗台坐着一姑娘,挨着框边往外看。照片只见姑娘后影,侧身,马尾辫,黑短衫,白皙修长的交互两腿,双手支在膝上,望向外头。窗外是红叶丰盛的树,及一片灰白的天。
这张照片不泛黄不折角,永远如新。,我随身携带十三年,从未向谁说过它,是私房话,不外道。然而,我屈于无尽公路不为她,摒弃回忆也不为她,总之无关为谁。我亦非寻找她,其实已相识十几年且只见偶有联系呢。这底处,尤是童年玩偶,演绎着一场即生即死的把戏。
我不能自白有关她的一切,名字、性格和片段回忆。正如一直以来,我手段高明地克制着向她示爱的冲动,也不曾向任何人诉说。我若是明天跑公路不经意打瞌睡车祸当场死亡也无遗憾,仅我自知在孤独漫漫的路上,有那张精致的照片陪伴我不尽似的旅程。它就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会想起,姑娘说抱歉时撅着嘴,抱怨设计图繁杂,夜以继日地赶任务,班机延时不播放《离别曲》安慰乘客。我只好默听抱怨,和她相会时常如此。待发觉我在凝视,她瞪眼锁眉,却永不知道,我唯等夜很深了才敢爱她一会儿。或许她不定何时就回过头来,说一句“你来啦”,以不知眼前人单恋的童真眼神,胡闹般提出一些想法(她手指轻抚下巴,眼珠上游),但于我实现之前却已厌烦地说晚安,倏然消失去,只剩下心中情欲欲望搅作一团的我,在黑夜里骂对面驶来的车开远光灯不礼貌。
这张她,是我玩偶时代残遗瘾欲的作为,我依然想玩,就是这么回事儿。你知道,她单凭背影占据我的灵魂,留下的余地不允我坦表爱意,不允我压实线超速逆行,纵使如此,我仍大肆有所作为。况且,她这行将动身的背影,风情万种,花雪迷人,足以补偿我此生任何幻想。
十年前一秋夜(正同照片那枫红色的秋),我踩尽油门驶过七公里长的隧道,值午夜终于熬不住,下高速,借宿路边旅馆,当时运的是钢材,用途尚不明确,几乎超重。吃过泡面没有剔牙,四处走走躯体放松,随便一家杂食铺买包烟突发奇想也带罐啤酒,想睡死一觉呵。不料离旅馆百余步驻停,隐约听见呜咽,闻声寻去,只见石阶前蹲一女孩,衣冠不整,抱着大包袱低泣。我蹑脚上前问好,她哭得更豪情。追问再三,得知她穷游到这里,欲乘一趟顺风车,不料被劫财劫色。她勉强整理衣容,我勉强表清自己是货车司机的身份,许是酒勇,邀她一起进旅馆,竟不抗拒,那晚她也没抗拒。而今也实在怀念,当时洗澡以后她对我服帖顺从,仿佛热恋情人交媾。翌晨,她乘搭我的货车,行八十公里后永别,不留联系方式,也没说名道姓,一走了之。我早不记得她的脸容了,偶尔起兴,上网搜寻关于她,无踪无息。有时痛恨就这么浮光掠影,这等事后薄情,最害人欲死欲生地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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