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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互不拖欠,至少在她生前,我做足尊师重道的礼节。常年来,她皱破的脸容向我报以微笑,从认识伊始,彼此从未断联系。她是文火慢熬的粥,人们说粥是米的精华,这一锅老粥滋润了我青年时代的学识。我眼看她从当年风韵犹存的熟妇,渐萎作鬓白老妪,每天清晨坐在门前石阶,为孙女读诗。她启蒙过多少孩童?不得而知,仿佛是她的命运,正如其名“李启蒙”。纵说师恩难报,曾受粥饭之施舍,他朝金银亦难偿,你说,于老师有生之年毕恭毕敬,算不算勉强两清?我认为足矣。
问题是,师无完师。
总有一天,到行将就木时,我该会把一生所遇的老师罗列出名单,然后论功行赏,从一束花到一口痰,次序分明。这么做,并非我如何只依赖老师指导方才活得意义,而是,我从来鄙夷那些一上来就自称师者其实误航歪梁的庸人。
这里不单指学生时代站在讲台上指手画脚的老师。我已经四十二岁了,哪闲得翻旧账嘲弄昔人,只是近来有闻当年的师者陆续气绝,偶有所感罢。
得知李启蒙老师去世的那个下午,我正蹲在一所中学门口斜对面,抽烟。没有别的家长,孩子们反感十六七岁的年纪仍一出校门就迎上父母,我女儿也在其中。并非接她放学回家,只想见面。每到无所事事的傍晚都如此,我坚信她看不见我,不会称我“爸爸”,别无所求,看一眼就好。
学校正门内有一尊石像,是中古时期的式样,双手作揖,文质彬彬。外人总以为是哪位大文豪,其实进校从反面看才知道,他后腰别着一把剑,一旦需要,随时出鞘。
铃声乍崩,教学楼传来喧嚣声,陆续有学生逃出,左转右拐,孤立主义与集体主义齐飞,残花败柳共沉鱼落雁一色,每天放学都是一次文艺复兴,返返复复,每当毕业便一复不返了。
看见我女儿了吗?没有,人潮泄尽,女儿不经意流走了,时常这样。看不见才稀贵,每天摸头捏脸,厌倦的。女儿跟同学结伴回家,路上避让车辆,打闹争讨,夕阳坠完了才回到那女人的房子里。那女人,我脑海中只剩清雅的眼镜的印象,此外一无所知了。
徒步离开,从苍黄飞沙的新建马路穿过潮气荫凉灰暗浊天的小巷,深秋是夏天伪装老死却一季节在回光返照,溃败的公园弥漫着花香一种,马路旁的红灯思索般让黄灯暂代过后,公正地转绿。
转入老街走三百米,竟发现人头汹涌,披麻戴孝,某户门前停放一口棺材,正做法事。走近借问,得知是李启蒙老师的家,与人面面相认,老同学呀,不知谈什么,诚觉可喜不可贺。
我就像待处决的罪犯,低头悔悟,任身边的人哭丧而无动于衷,诡异的音乐充斥整条街,邻居锁门闭户,祈求突然传来下课铃的久违心态重又苏醒。直到事毕,人们低声谈诉李启蒙老师生平,我畏缩身子离开,喃道:应该互不拖欠。
翌日,我照常上班,是快递公司的工作,在仓库里把接运不断的包裹分街别路,再由年轻骡子送出。龄壮力衰的年纪,无法背着数十箱包裹走门串巷,否则工薪丰厚啦,只能做分拣,朝夕相对几个人,沉曦既入,薄暮方离,半年如是。盘算着夏秋时节能早起晚睡,隆冬该换工作,这半生匆过,未踏实守住某职业一年。然平时除食睡外,二分一时间干活,四分一时间读书,余四分一时间处理琐人碎事,倒也充实自得。你可别当这是装模作样老夫自道,我不过举重若轻一叶藏秋呢。本应无须道破,难耐鸦雀无声,所以还是羞脸撕一裂缝为好,让人家占便宜,勿使自己便宜得廉价。
你看仓库里,那些臂粗腕硕的骡子,取笑你无缚鸡之力,傲得只手遮天也似的。落地玻璃墙内各占一桌的客服姑娘,想象她们甜言蜜语低声受气让任何人请稍等吧!唯是几个货车司机,为人憨厚,不讲“说实在”,只讲“实话说”。有感,所处阶层,事毕有因,或大隐,或沉溺。
干活单调繁忙,教人愚昧。幸而上级领导有订报阅读习惯,我便每天提早打卡到仓,能偷阅几版,知晓时事,能胡思虑乱默评一番,便过一天。
犹记得,李启蒙丧礼之后第十四天,星期五,我见报纸广告版刊登一则寻人启事,本应不在意,乍被黑白照片吸引,呀,是弯脸老师。记下联系方式,欲拨又止,思量报道内容:六十四岁,也给足你了。一百四十三个小时后,我重又看见它,这次荣登社会版,宣判“死因不明,待警方进一步调查”。当时一股莫名兴奋付诸实践:请假一周,要探望弯脸老师的尸体,联系死者家属,记下址,十一小时后乘搭火车出发,可不仓促,等意念殆尽,就不痛快了。
一程十二小时,硬座票,往北,背包塞几件衣衫,不忘香烟钱包和印有弯脸老师肖像的报纸。
车厢空寂,可以随意占座趟睡,有人叫卖零食。恰巧,桌对面有一中年男子,不愿到别座位独享,我亦不愿离位,便佯装友伴。缄默难耐,忍不住谈聊的,一问得知原来他家住我的工作点不远,只隔三条街,甚至此程起终同站。
“要去那儿闯事业吗?”
“见友人,你呢?”
“也聚故友。”
“可拆过包裹?”
“女儿寄来的礼。”
“说不定经了我手。”
这男人戴一顶褐圆帽,穿蓝灰混杂的格子长衫,和磨褪色的黑牛仔裤,左腕手表乱折光线,秒针一跃一顿。其人不像所称六十岁,只是揭帽纳凉时可呈白发苍茫。
“怎称呼?”
“铎。”我干脆借窗玻璃写字,残存笔画,“路途遥遥,怎不乘飞机?舒坦多了。”
“身子不惯,一飞高一猛坠,难受也极。你呢?”
“不值得,勿想高抬那友。”
“哈,狡猾。”
和中年男子目光交汇,略领城府,生怕被窃些什么,就笑笑不接话了。
天色舒齐暗下,手肘那面玻璃不成窗,只隐约映现车厢的鬼。无法想象这块黑色方格以外,生息着人类的伟大文明呵。
中年男子吃过降价三次的盒饭,纸巾死于第二种功能之前,温水倒入塑料杯弥漫胶质马桶的味道,蜿蜒积垢的走廊会笑会抱歉掉落钥匙抱紧包袱睡着了。
铁轨显然骨节分明,行驶其上而无感颠簸,是人类无师自通的精心作品,破口大夸不忌过分。人类自谦了些,要信服宇宙发端有主宰,遍地无师苦通祈求有师可通,通往天堂地狱。人类也自傲了些,要规律要真理,闹不出所以然,所以遍地庸师。
(呀,师的问题何以挥之不去呢,会偏激的,勿以偏概全,放空它罢,皆自有命运,我这一思半虑,莫非是不惑之年的固执先兆?)
站起身,欲走开抽烟,一转身,恍见一怪人盯着我,乱发蓬松,“小铎,你过来。”开腔一刻,认出是弯脸老师。他怒目耸肩,要扑过来,往昔恩怨散发着酸橘子味。我不及逃脱,摔倒,头撞硬物,双腿被那厮抓扯咬啃……
右脚一阵发麻,被碰,醒了,头颅挨窗而赤疼。
“可不好意思,扰醒你了。”对座男子坐卧其躯,想必调整睡姿时不经意毙死弯脸老师,我揉捏脖子和腿,倦意消尽,方知凌晨两点。
中年男子辗转反侧,圆帽盖脸,又掀开,捋顺头发,重坐起。看着我看着他,会心一笑。寂夜因蛰醒而更漫长了。
“嘿,以后不见了吧。”
“自小在车厢,六十年不入世,想念了自然有朋来,也无妨形归路人。”
“你说,算不算命运?”
“这一程?”
“你以为醒是命运,于是执着睡去,这一睡,是命运?”
“凭睡不着而言,是命运。”
“如果恶人死于非命呢?”
“凭咎由自取而言, 是命运。”
我兴致起,寻思更投契的话。掏出那份报纸向中年男子炫耀。
“你看,这弯脸,好为人师,四海结梁子。”
“怎么说?”
娓娓道来:当年我二十闯世,不谙世事,缘结弯脸。其人热情好事,常嘱警言名句,你以为路遇贵人,学得为人处事如何小心眼圆滑油润,如何无关不睹、大事若小、小事夸大。你似乎懂了些,佩服,尊称弯脸老师。
弯脸老师每每明示:万物自有规矩,但勿忘也有门路,前门后门大门小门,各有走法。凡人居心叵测,步步算计,得失自知,云云。
弟子三百,尔虞我诈。
幸,后来见识开拓,会自思,救回来。纵我这种半路回头的,大半生依然一事无成,何况另外二百九十九,耍小精明装小滑头,贱命余生。
“道德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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