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数量庞大,范瓘总览全局,一直忙到戌时末才停歇。
此刻,矮坡上下处处已升起篝火,窝棚仍旧在搭建,有灾民帮忙速度快上许多。按照范瓘的筹划,妇孺自然是优先歇息,青壮年则在外守护。
这个决定,灾民们并无异议。
随着灾民聚集的越来越多,施粥的窝棚足足搭建了二十多个,方才勉强够用。
尽管如此,现场也未能井然有序。不少饥饿的灾民,面对喷香的稀粥,几乎化作了野兽。
护卫们勉强维持着现场的秩序。
“尚逊,吾不如你。论实干,吾救不了百姓。论口舌,吾劝不了张德,还真是百无一用。”闫癸立在范瓘身侧,看着星星点点的篝火,长吁短叹。
“张德此人,奸猾狡诈,吾让他赈济灾民,此人却推三阻四。谎称县中粮仓无粮,端的是不当人子的鼠辈!”
闻言,范瓘苦笑,“予早告诉你了,南乡郡与义阳国毗邻,此人很可能暗中投靠了义阳王。若是依你所担心的事情,此人不添乱,已是良善。遑论让其赈济灾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好在,他答应你放予弟子出城相助,否则眼下我们的处境岌岌可危。”
闫癸冷笑道:“张德之所以答应书院学子出城,乃是私心作祟。吾听书院学子们说,如今丹水粮价每石七百钱,这其中,张德必然和恶商勾结,蓄谋抬高粮价,赚取利益!”
柴童走过来,奉上两碗清水,范瓘饮了些许。
“如今说这些已是无用,眼下灾民汇聚丹水书院,只怕数量会越来越多。予弟子虽出身膏腴门庭,可自身却并没有多少金帛,长此以往,灾民怕是会断粮。”
闫癸道:“吾已命人快马加鞭,传书雒阳,希望能得到帮助。”
这话说的,闫癸自己都显得信心不足。
如今朝廷注意力都在白狄和肃慎那边,荆州之地,只怕是无暇顾及。
只是,疥癣之患和脏腑之痛,谁更致命?
便在此时,聂嗣、公羊瑜、荀胤三人走了过来。
“夫子,吾等有事告知。”
“何事?”
聂嗣拱手道:“夫子,眼下灾民汇聚,虽已得稀粥饱腹,然则人满为患,天气渐热,弟子担心灾民会生出病疾。”
闻言,范瓘顿时一惊,忙道:“伯继所言有理,予一时不查,罪过也!”
他一直忙着安顿灾民,哪有时间去想这些,是故聂嗣一提醒,他吓出一身冷汗。
公羊瑜道:“如今也不迟,目下防范灾民生出病疾,一则是让灾民规整更衣。二则是一应饮用清水,必须烧至滚沸。三则,一旦有灾民毙命,须立即焚烧。”
闫癸捋须,疑惑道:“规整更衣,吾倒是明白,此乃是为了防范恶臭熏天。只是饮用清水烧至滚沸,尸体焚烧,这是何意啊?”
公羊瑜和荀胤看向聂嗣,这两项是他提出来的,自然是由他来解释最为恰当。
聂嗣解释道:“夫子,闫先生。先说尸体焚烧吧,如今灾民汇聚,必生鼠蚁,倘若尸体不加以焚烧,一旦为鼠所食,灾民苦无粮吃,若是食用仓鼠,其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范瓘与闫癸脸色登时骤变,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几年前旱灾之后爆发的鼠疫。
“伯继此言有理!”范瓘点头同意。
“那清水烧至滚沸呢,这又作何解?”闫癸语气不知不觉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请教。
聂嗣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还是一样的道理,灾民汇聚于此,水源必将因污秽之物而浑浊,食用之后恐有腹痛之危。若将清水烧至滚沸,或可预防。”
他不知道怎么和范瓘解释‘高温杀菌’的道理,只能勉强解释,希望范瓘能采纳。
范瓘颔首,“伯继所言大善,予记下了。”
紧跟着,荀胤上前言道:“夫子,未防灾民混乱,弟子觉得,应该将其妥善安置在书院西南方。其一,那里并非是水源之地,乃是支流。其二,这几日都是东北风,安置西南方,不易产生恶臭之气。”
随后的一炷香时间,聂嗣三人将自己的想法和问题对策,一一告知范瓘。
在经过几人反复推敲之后,定下方针,范瓘立即唤来护卫,细细吩咐防范病疾的方方面面。
待聂嗣三人离去之后,闫癸笑着称赞道:“坦荡赤子心,荆襄梓材也。”
“日菊此言差矣,此三子皆非荆州人士。”范瓘疲惫的席地而坐。
“聂嗣吾知道,乃是雍州华阳人,公羊瑜和荀胤竟也不是荆州人?”闫癸坐在范瓘身旁,询问道。
范瓘点点头,“都不是。”
“这倒是可惜,此三子皆乃美玉,倘若精雕细琢,将来必成栋梁。”闫癸脸上带着遗憾之色。
闻言,范瓘戏谑道:“此三子出身,皆乃地方贵庭豪奢。岂用你来精雕细琢,不提聂伯继,单是公羊伯异与荀思然,便不愁无官做。”
听了好友所言,闫癸放声大笑。
“尚逊此言有理,倒是老夫忘记了。能入你丹水书院的子弟,岂能是平民子弟。”
范瓘长叹一声,感慨道:“予,布学荆襄,本想做到圣贤的有教无类,然则理想与现实大相径庭。平民之子,苦于家中生计,无暇进学。予,自身也受困生计,不得不收下束脩。丹水书院,早已非予本心。唉!”
闫癸沉默少顷,开解道:“尚逊不必为此烦恼,古之圣贤也未能做到布教众生,何况你呢。如今天下显学之辈,如你一般心系众生的,已属罕见,尚逊无愧圣贤教诲。”
“但愿吧。”范瓘道。
灾民数量庞大,凭借他们的人手,只能说勉强让灾民规矩起来,没有发生动乱。聂嗣的仆从奢奴,公羊瑜和荀胤两家的仆从尽数派出去,帮助丹水书院的护卫维持秩序,一直到子时才拖着疲累的躯体找到自家少君。
由于已至深夜,聂嗣便没有回城,就地在林中升起火堆,打算将就一夜。
公羊瑜和荀胤想了想,这个时候回去,丹水城早已关闭城门,回去可能也进不了城,还不如留在这里,明日也好帮忙。
三人就地围着火堆,吃着东西。
聂嗣两只手抓着干饼撕扯。
说是‘饼’,其实根本不是聂嗣记忆中的饼。他目前手中的饼是粱米煮熟之后,晒干,打压,再晒干,然后烤熟的饼,这其中还有多少工序,聂嗣不清楚,不过他只知道手中的饼又硬又难吃。
和他有着一样的心情的还有公羊瑜和荀胤。他们三人平常吃的都是鲜肉美蔬,似今日这般啃硬饼,几无所见,一时间都有些难以适应。
相比较他们三人,身旁仆从聚集的火堆,吃的声音又大又香。
“吃吧,不吃会饿的。”聂嗣一边嚼着饼,一边劝对面俩人。
公羊瑜在饮酒,荀胤则看着饼发呆。
听了聂嗣的话,荀胤感慨道:“以往我也吃过汤饼,可这么硬的还真是从未见过。”
“你吃的汤饼都是刚刚出甑的,能比么。”公羊瑜翻了翻白眼。
“聒噪!”荀胤不满的瞪了他一眼,旋即扇了扇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嫌弃道:“你有买酒资,何不拿出来买粮救人。”
公羊瑜呵呵一笑,“那你还有人头在呢,何不卖了换钱买粮。”
“好了,这般疲惫,你们二人倒是不觉,还有心情苦中作乐。”聂嗣苦笑着摇摇头。
荀胤‘哼’了一声,一副‘我不与你计较’的摸样。他咬了一口饼,觉得实在生硬,只能作罢。
聂嗣回忆道:“此时却是想念鸡蛋饺了。”
“那是何物?”公羊瑜一副疑惑摸样。
荀胤也不解的看着聂嗣,他还从未听过什么‘鸡蛋饺’。
闻言,聂嗣顿觉失言,见二人目光中的探寻之意,只能解释道:“所谓鸡蛋饺,就是将鸡蛋搅拌均匀,至于...唔,铁皮上,加以鲜肉,包成...唔,饼。”
这是聂嗣能想出来,为数不多可以制造出来的美食。
“没听过。”公羊瑜道:“莫不是雍州地方嘉膳?”
荀胤道:“不可能,我也是雍州人,从未听过此等膳食。难道是栎阳本地的嘉膳?”
聂嗣顿了顿,讪笑道:“不是不是,我也是听他人偶有提起过。”
“若有机会,倒是要尝尝。”公羊瑜道。
聂嗣心想,想要弄出来鸡蛋饺,首先他得想办法打造铁制的大锅勺,然后还得起小炉子,再从猪皮上榨油,准备鸡蛋和肉沫。一切准备停当,他才能动手制作。
可惜,眼下他只能空想这些。
聂嗣闭着眼吃了少许硬饼,喝了些清水,算是勉强应付了一下晚膳。须臾,奢奴送来大氅,聂嗣裹着大氅,靠在树上,阖目休息。
这一日下来,他也没有闲着,同公羊瑜以及荀胤等一众同席忙着安置灾民。现在双眼皮犹如灌了铅一样沉重。甫一合上,他就不想再度睁开,过些几息,他均匀的酣气声便传出,沉沉的睡了过去。
奢奴虽然也是筋疲力尽,但是却不敢睡觉,而是坐在自家少君身边,给他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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