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备婚礼,就算元休再令人不许惊动,刘娥又岂能半点也没有听到风声?只是听到了,又能如何?
如芝在为刘娥梳妆,看着刘娥郁郁不乐,心中也是暗叹。
她刚接手去教导刘娥的时候,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屑的,不过是王爷贪图新鲜,在府中弄进来的人罢了。她是宫里出来的,能在宫中这么多宫女中跳出来到得皇子身边服侍,哪个不是过五关斩六将上来的?服侍皇子的宫女有几十个,但能够进卧室和书房的却也只有八个罢了,其余的哪怕是跟着出宫了,想在内院服侍的,却是连边都沾不上。
没有一个宫女不想成为皇子乃至王爷的姬妾,但成功的却是极少。宫中规矩大,嬷嬷姑姑们但凡发现她们有一点心思露出来,立时就会赶出去。除非是主子自己看中了,且还是得等他们出宫开府以后。在书房服侍的,比在内室服侍的机会少一点,但是在内室服侍的,那也是个虎狼堆,谁稍出一点头,立时就会被其他人一齐排挤。
偏生这个外来的丫头运气这般好,就这么得了王爷的意,但是得势容易,失势更容易。如芝也在心里暗暗跟自己说,若她得了势,她就相助于她。若她失了势,好歹自己是一进府就带着她的,到时候暗中照应一下也是好的。可不承想,她竟越来越得王爷的意,完全不如如芝预想中那样,需同内室的大丫环们竞争,也不必去面对明争暗斗,甚至也不曾面临过嬷嬷的刁难与驱逐。王爷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为她安置乱七八糟说不清楚的亲戚,为她行及笄礼,为她布置新房,为她单独安置,为了博她一笑而安排元宵游乐,甚至连自己娶亲都怕影响了她。
这样的际遇,不是不叫人羡慕的。可刘娥入府后这几个月来的变化,她也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当时那个刚入府的小丫头,一身野气,看着谁都戒防三分,虽然嘴甜会讨好人,但是乖巧的外表下,却是只刺猬。但自从那日负气出走回来之后,她身上的野气就少了许多,元宵灯会之后,她更似乎是将一身的尖牙利爪收了起来,虚心向如芝请教在王府的生存之道。仿佛是一只小野猫,渐渐变成温驯可人的小宠物一般。
可她的笑容,也没有以前那样灿烂和无拘无束了。
如芝心中暗叹,这也是自然,在王府生存,得到一些,必然就要失去一些。
正此时,小丫环瑞香悄悄进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如芝姐姐,刘嬷嬷派人来说,她过会儿要来,叫小娥姐姐准备一下。”
如芝心一慌,暗道终于来了,一时竟是失了主意,却也只能低声对刘娥道:“小娥,刘嬷嬷派人说,她要过来。”
刘娥一惊,看向如芝,两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明白,可又是无可奈何。只得慌乱起身,给刘娥换了一件侍女的衣服,将头发也改了,又将室中显眼的东西收了收,就到门外去迎刘媪过来。
刘媪扶着一个小丫头子走进来,坐在外间,看看刘娥虽然衣着已经收拾过了,但眉眼间早已经不是处子之态,再看房内的摆设,心中暗叹,却态度和蔼地招呼刘娥也一起坐下,握着她的手,细细地摸了摸,叹了一声,道:“你是个好孩子,王爷能赏识你,想也是个有分寸知进退的!”
刘娥惴惴不安地答:“但听嬷嬷吩咐。”
刘媪道:“王爷大了,他屋里的事,原也不是我要插手的,只是你知不知道,宫中传了圣旨,给王爷赐了婚,如今府中上下,正在准备婚礼之事。”
刘娥低眉顺目地答:“是,这是喜事。”
刘媪有些满意地点头:“正是,这是府中的喜事,也是皇家的喜事,万不能有一点差池,否则,那个生了差池的人,可就活不成了。”
刘娥身子一抖,惊恐地看着刘媪:“嬷嬷,我万不敢……”
刘媪笑了,握住刘娥的手,依旧和气:“我知道,我也曾年轻过,也知道你们这般年纪,心里想的是什么。唉,我若有个女儿,也如你一般大了,你能照顾好王爷,我这心里,也是把你当成女儿一般看重。只是……”她语重心长地道,“你要知道,咱们这是在皇家,规矩最重。”
刘娥脸色有些发白,看着刘媪的脸色,不得不再次表明:“嬷嬷,我懂的。”
刘媪又劝:“王爷性子倔,但他是主子,怎么都是对的。你不能硬劝,只能顺着他,但更是要让他明白,懂事,你懂吗?”
刘娥只得又点头,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梗得心塞,塞得心痛,每一次点头,每一次的咽气,都让心更塞一分,疼更痛一分,却还不能说出来,呼出来。
刘媪今日过来,就是在婚礼前敲打刘娥的,她从刘娥进府第一天起,就不喜欢刘娥。让王爷居然带着一个瓦肆的歌姬进府,简直是她的失职。但她不能强势反对,王爷对她的信重,是她在这府中安身立命的资本,她不过是个乳母,王爷敬重她,让她管着王府内务,是王爷的慈善谦和,若她妄作福威逆了王爷的意,她的权势威风也自然就不存在了。
她不想反对,却也不肯赞同,更不能纵容,所以对刘娥,她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就装作没看到。哪怕一些管事与王府内室的诸丫环告到她跟前,让她出面管管,她也不肯出手。但她对刘娥,实无半分好感——进了绣坊才几天,就用手段把自己折腾进内书房了,在内书房中,日日勾引王爷,让他不能安心读书,只顾与她嬉闹,这也罢了,谁知道她居然花样百出,一次出走,就让王爷对她千依百顺,原以为收她为通房丫环,已经是极限了,谁知道居然还能折腾出及笄礼与喜服来,这简直是野心昭然若揭。激得刘媪险些要进宫告状,让娘娘来管管这事了。幸而官家英明,及时赐下婚礼,她这才没有动作。
只要府中有了王妃,这些小妖精们自然就是作不了妖的。只在王妃进府之前,让她别生出事端来,败坏王爷的名声就是了。什么喜爱看重,什么当她是自己女儿一般,也不过是嘴边说说罢了。
当下见刘娥识趣,不免又给她一个空心汤圆吃吃,哄道:“若你能识大体,待新王妃入了府,若有个合适的机会,由王爷亲自跟王妃提,给你一个名分,岂不是好?”
刘娥捂着心口,哽咽道:“我、我要的不是名分,我,我为的是我的心……”
刘媪看着刘娥泪水,硬起心肠,冷酷地:“你再有心又如何,敌不过你的命。”
刘娥怔住,一脸木然。
刘媪走后,刘娥仍怔怔地坐着不动,如芝不安地推了她一把:“小娥,你怎么样了?”
刘娥被她一推,忽然间眼泪就落了下来,一会儿,就无声饮泣起来。
如芝慌了,忙蹲下去劝她:“小娥,你别哭啊,你有什么委屈同我说啊,别这样哭,你别吓我啊。”
刘娥只摇摇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可眼泪却忍不住,越落越多。有什么好哭的呢,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她不是早就知道,王爷开府,娶王妃是迟早的事吗?她不是早就明白,以她的身份,能够在王府有这样待遇已经是到了顶点吗?她不是早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并且要心存感恩吗?以王爷待她的好,她还有什么可委屈的,还能生什么不切实际的妄念呢?
可是哪怕就在理智上把一切分析得明明白白,心里的那股无名委屈,却是不知如何生起,更不知如何让它消失。若她心中无情,她就不会有这种种委屈,若她还能够如未进府前一样,心中只想着出人头地,不解情为何物,那她更不会这段痛苦。
三郎!三郎!这个称呼,不能宣之于人前,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与那个人在一起才会低低地叫出声来。白天的时候,她只敢在自己的心底暗暗地叫着,不敢漏出齿间,而每在心中轻唤一声,都是甜蜜中带着酸涩。
是何时对那个人有了情意呢?是桑家瓦肆初见时,年少英俊、彬彬有礼、甚至多事笨拙的样子引她发笑吗?那时候只有一点点好感,然而就是这一点点的好感,却是推动着她冲动地决定信任于他,抛弃桑家瓦肆的收入,拿自己的前途命运进王府做一场赌博。然后,在王府之中,在书房与他每日里笔墨相授,手贴着手,耳鬓厮磨间,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令她沉迷,也因此在听雷允恭说他要收她为侍妾时,才会失态大怒出走。也因此而得知他的真心,最终决定回来时,她已经决定向他投降。但是这时候,她的心底总还是有一丝丝不甘,及笄之礼后,他带她进入揽月阁时,看到他倾心以待,她真的完全沉沦了。那些在桑家瓦肆所听到的富贵人家生活之不可测,那时候发下的想自立开铺的宏愿,也放弃了。
她想起他以前教过她的一首曲子:“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其实在进入这个楼阁之前,就已经想到了结果。只是,她也已经作好但能有“一生休”的心愿达成,纵有什么结果,她也是“不能羞”。
可是想得再明白,事到临头,心该痛的时候,还是一样的痛啊,并不能少了半分。倘使她是个好人家出身的女儿,她一定不必去面对这样的痛,不必眼睁睁地看着这泼天富贵的婚礼一天天地在她面前准备着,如同一寸寸地凌迟她的心。她已经努力闭目塞听,强颜欢笑,可为什么还是要被人逼着当面表态,为什么她们就不可以当她不存在呢。
她似乎分成了两个自己,一个她在嘲笑她早已经明白事实,却不肯面对;而另一个她,却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哀哀啜泣。一个她在骂她矫情,千山万水逃难,死人坑里爬过,生肉啃过生血饮过,跟野狼野狗争食过,却为了这不能吃不能喝所谓的感情而痛苦;但另一个她,却只能低低地回应,她也是个人,她怎么不配有七情六欲,若不是为了追求这份美好,她的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而她自己,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不知所措,全面崩溃。
元休走进屋子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蜷缩在席上、无声饮泣了不知道多久的刘娥。他愣住了,整个人像挨了一棒的小狗似的,看着刘娥想接近,却又不敢接近。他跪坐在刘娥身后不过半尺的距离,手足无措,右手虚置于刘娥手臂边,想摸上去安抚她,却又不敢碰触,只这样悬空伸出、缩回,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却始终不敢落下。
如芝站在门边看着他们,心中酸楚难言,她想,情之一物,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去明白。尊贵如王爷,幸运如刘娥,终究还要为这份情,付出这样的痛来。
元休的手终于落下,但刘娥却未曾如往日一般,依恋地偎入他的怀中,而是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刘娥心里知道,这样不对,这样很糟,可是身体却在听从她自己的本能,此刻在强烈地抗拒着。此刻的她,终究从骨子里还是那个未脱原始本能的野丫头。瓦肆里学过的规矩,和王府内的生存法则,告诉她此时应该放下身段接受元休的安慰,而让他安心,而不能这种糟糕之极的情况下把他推得更远。但她心里在疯狂地反对,她的心在疼,疼得透不过气来,疼得没办法跟人说话,疼得站不起来开不了口,甚至疼得失去理智地迁怒地想,她这么疼,如果他爱她,他也要和她一样地疼一回吧。
元休抱住刘娥,刘娥僵硬的身体,让他的心也开始疼起来,他知道这件事对刘娥是伤害,对他何曾不是伤害呢。只是他在本能地逃避,这些日子以来,他虽然不让府中准备婚礼的事打扰到刘娥,可他也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他每夜宿在揽月阁,与刘娥同床共枕时,不管是逃避似的一夜无话,还是反抗式的肆意欢爱,其实都能够感觉到,刘娥并非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只是两人都在装作这件事不存在,都在逃避式地更加恩爱,更加抓住机会在一起。
而这些天里强颜欢笑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刘娥,这个痛苦到蜷缩成一团,这个用僵硬的身体去表达真正的怨恨的,才是真正的刘娥。
元休抱住刘娥,他的眼泪落下,落在刘娥的背上,通过衣料慢慢渗入,在刘娥后背的肌肤一点点地晕开,带着湿润与热度,带着他的痛苦与真心。刘娥只觉得背部一阵颤栗,直抵心尖。
元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无声落泪,他什么也不想说,此刻任何的语言都是无效的,只有身体的本能,才是真实的。他慢慢因为落泪而开始打嗝,发颤。而这种颤栗,最终让刘娥僵硬的身子软化下来,伏在元休的膝上,泪水晕了他的膝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等到如芝再看他们的时候,已经是相拥一起哭泣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最终两人不再哭了,却是将全身力气都哭完了,倦极而卧在席上。如芝与雷允恭蹑手蹑脚进来,扶两人分别换了衣服,用热巾子擦了脸,扶上床躺好了。这一晚连膳也没叫,无人敢发出声来,就这么心惊胆战守了一夜,也不知二人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竟是无话。
次日清晨,元休先醒了过,却不起身,只看着仍在睡中的刘娥,痴痴看了半日。及至刘娥醒来,也看着元休,两人竟是无话。及至雷允恭与如芝进来,扶两人起来梳洗毕,元休看着刘娥,忽然说了一句:“你放心。”
刘娥张了张嘴,想说:“我不是……”说到这里,竟是说不下去,只能抚着自己的心口,看着元休。
元休点点头,也抚着自己的心口,道:“我明白。”
两人四目交汇,竟不再发一语。自此之后,竟是再不提此事,依旧如常。只是两人眉眼之间,却再无之前强作欢笑,反而一派平静。
匆匆两月,不觉就到了成亲的正日。
眼见快到中秋大婚之期了。
一箱箱的新婚物品流水似的抬进来,刘媪带着阖府上下忙了个脚底朝天,独有刘娥留在自己的揽月阁中,看书习字,对府中的事置若罔闻。只有元休忙里偷闲倒是经常跑过来笑闹几句。
婚礼一应事件,自有内侍省去操办,府中事务,也自有刘媪操办。
宫中传下恩旨,韩王府潘氏,特封为一品莒国夫人。
皇子纳妃,必得依足了古礼中种种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繁琐仪式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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