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媪听了这话,顿时变脸:“你也太大胆了!难不成,你要王妃向你认错不成?如今王妃不追究你,已经是够大人大量了。”
刘娥冷笑一声,反讥:“王妃是不追究我,还是追究不了我?她是向您承诺过永不追究,还是您自欺欺人地以为?”
刘媪一呆,刘娥这话,可正说中她心底了。她这次来,就是劝刘娥低头,甚至她自己信心满满地同她说,可以不再追究。可这不再追究,还当真是她自己的以为,而并没有来自王妃的承诺。她感觉到自己的虚弱与对方的挑衅,不由得恼羞成怒起来:“你……你还想怎么样?做下人的,你能要主子给你什么承诺?你给我记着,贵人永远是贵人,贱婢永远是贱婢!”
刘娥见她如此,也不客气,道:“都是大宋子民,天子之下,哪来的天然贵,天然贱?嬷嬷以为现在还是人命如草芥的时候吗?庶民丢了一只猪,也能敲登闻鼓,王侯将相犯了错,也要被处罪。”
刘媪惊怒交加,举起手就要打,刘娥直视着她。
刘媪最终还是没打下去,只颤抖着指向刘娥:“你,你简直大逆不道!你自己要作死,谁也救不了你。”说完,转身就走。
刘娥看着她的背影,两行泪流下。她知道对方是为什么而来。七夕要到了,刘媪是来劝她让王爷回去,与王妃和好,让王妃在七夕夜有面子。
是,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她这心,却压不下那种屈辱之感。
她气走了刘媪,可最终,还是劝元休回去了。怎么就这么扭曲难过呢。
甚至她在劝说元休的时候,心里却是抱着一丝希望,元休会不去,但是,他还是去了。
她的心抵不过她的命。
再与三郎两情相悦,也终究不是三郎的妻子,他这一生所有的重要日子都不会陪她过的。
刘娥站在揽月阁,看着远方的天渐渐黑下去。远处玉锦轩的灯一盏盏地点起来,又一盏盏地吹熄,直至黑夜寂寂,一人独立。
过了七夕,就是中秋,过了中秋,就是重阳。
这一个重阳节,相信没有一个人会忘记的。
这一年的重阳节,皇帝早上起来,见风和日丽,御苑中菊花盛开,五色缤纷;花光烂漫,甚是可爱!皇帝因为往年事多,倒不曾好好庆祝,今年除了楚王之病外,诸事皆顺。且近日听得楚王病体大安,心中更为高兴。吩咐夏承忠道:“宣旨,召诸王到金明池琼林苑,赏菊射猎。”
夏承忠忙应了,小心地再问一句:“那,宣不宣楚王?”
皇帝沉吟了片刻,道:“楚王病体未愈,骑马射箭的……还是不宣为好。”
夏承忠应了一声:“是!”退了下来。心知楚王生性好胜,往年诸王重阳饮宴,骑射赋诗都是他称魁首,今年病了一场,见诸王争胜,若是下场恐劳累了,若不下场又恐他心情失落,还是让他在家休息,不宣为好。
皇帝起驾去了琼林苑时,见丞相李昉、李沆等俱已经到了,陈王元佑为首,领着韩王元休、冀王元俊、益王元杰已经恭候多时,隔一会儿,几位年幼的皇子也都由仆从陪伴而来。
六皇子元偓年方九岁,七皇子元侢年方六岁,八皇子元俨更小,才不过五岁。诸人看着两个小皇子身着戎装,拿着小弓小箭,拖着小胖脚摇摇摆摆地过来,倒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皇帝也笑了,叫人抱了元俨过来:“朕叫你哥哥们来行猎,怎么你也来了,你拿得动弓箭吗?”
元俨奶声奶气地道:“儿臣能拿得动,母亲说,父皇能百步穿杨,我也要像父皇一样棒!”
皇帝大笑,元俨的生母王美人如今在后宫之中最为得宠,小小的元俨也是经常被他捧在手心中,与其他皇子不同。
元俨抬起头撒娇地告状道:“父皇,我要骑马,母亲不让我骑。我都这么大了,哥哥们都能骑马了,为什么不让我骑?”
皇帝笑问:“哥哥们都能骑了?”转问夏承忠:“元侢也能骑马了吗?”
夏承忠忙回道:“上个月陈王爷抱着七殿下同乘一骑慢慢地走了圈。”
皇帝笑道:“好,那今天父皇和你同乘一骑,也让你过过瘾!”
元俨大喜,忙从保姆手中挣扎着要下来磕头,皇帝笑着抱过了他,道:“来,一起骑马去!”
六皇子元偓、七皇子元侢羡慕地看着元俨咯咯笑着,被皇帝抱上马,同骑而行,而自己却只能黯然地被身边的护卫抱着上马。
站在后面的元俨保姆心中暗喜,昨天王美人教的话,小殿下果然记得好,说得妙。
站在一边的陈王元佑心中忽然一涩,多年前的自己,也如同此刻的元偓、元侢一般,年纪同样相差无几,父亲亲手抱上马的,看着夸着的,却永远是比自己大了一岁的大哥元佐。
想到这里,心中一股酸涩之意涌上。却是这一愣神间,皇帝已经去得远了。他摇了摇头,甩开心头不适宜的想法,挥鞭策马追了上去。
皇帝先行,陈王元佑随后,其余诸皇子及侍读们也跟着策马追了上去。
本朝以军功起家,诸皇子射猎的本事都不差。不一会儿功夫,陈王元佑先射着了一只獐子,过一会儿,冀王元俊也射着一只兔子。益王元杰急了,一抽马缰,远远地跑到了前头去。众王都全神贯注在行猎上,唯恐自己落了后。韩王元休也在众人中间,眼看着今年人数与往年相比,少了许多,心中暗暗慨叹:往年行猎众人中,有三皇叔秦王延美和他的两个儿子德恭、德隆,还有大哥元佐。再早些,还有太祖诸子德昭、德芳等人。十余人热热闹闹的,到如今,皇叔和两位皇兄已死,大哥也因此事而发了狂病,德恭等兄弟贬的贬,逐的逐,今日御苑行猎也竟只剩父子四人,再不见昔日的热闹了。
正想着,忽听得远处元杰急叫道:“三哥,三哥,快——大鹿——”
元休一回神,却见前方一只大鹿飞快地跑过,忙引弓射箭,“嗖——”的一声,正射中大鹿身体,众人欢呼声中,王继恩率先骑马过去,挥刀割下鹿茸来,盛了满满一碗鹿血呈给皇帝。
皇帝大笑着喝了半碗,一挥手,令王继恩将剩下的半碗鹿血赐给韩王元休。元休忙跪下来谢过赏赐,将鹿血喝下,直觉得一股热气自小腹直冲上来,抹了一下嘴角,把方才的想法顿时抛开,叫道:“儿臣再去射猎去!”
皇帝下了马,带着三位年幼的皇子,至苑中歇息,其余四皇子和诸臣们,则继续行猎。到了下午,各自回报上来:陈王元佑得了一只獐子、一只黄狼和三只兔子;韩王元休得了一只大鹿;冀王元俊得了一只大鹿三只锦鸡,益王元杰却只得了五只兔子,连小小的元偓也在护卫的帮助下得了一只兔子。
皇帝站了起来,笑道:“都不错,只是元休元杰落了第!这琼林苑给你们闹了半日了,咱们下午换一个地方闹去!”指了指丞相李昉道,“下午咱们上你家闹去!”
李昉大喜,忙出来磕头道:“这实是天恩浩荡,老臣蓬荜生辉。”
皇帝笑道:“先别高兴,就是看你家离这儿近且院子又大,好让他们烤鹿肉去。且听说你家今年的几本绿菊开得好,朕也想去看看。”
李昉喜动颜色,道:“是是是,绿菊本是最难得的。今年国泰民安,托了官家的洪福,这花也称人意。臣去年引种了两本绿菊,是‘豆绿芙蓉’‘绿玉牡丹’两种珍品!昨天忽然开花,花朵硕大,竟如碗口,令人爱煞!原来是应了今日官家驾临,特地开花相候!”
皇帝笑道:“你是三朝老臣,文章满天下,说话也透着巧。但不知这豆绿芙蓉和绿玉牡丹有何区别?”
李昉道:“豆绿芙蓉是淡淡的绿,是从纯白中泛出的青绿,仿佛出山的泉水,映着松风竹影;绿玉牡丹却是油油的绿,美玉般的,透着春江花月般的水色、充满灵气的绿。官家一看,就知道了!”
皇帝点头笑道:“说得朕马上就想见到这两本绿菊了。李昉,引路吧!”
到了李昉府,便在菊圃边设宴,一边赏菊,一边饮宴。
夜色初上,便点起华灯,一边烤着鹿肉,一边皇帝便命诸皇子和诸臣作诗赋以记。凡有先作好的,便赐酒三杯。
诸皇子苦苦思索着,益王元杰今日在行猎中落了后,知道晚上必还有诗赋命题,早早已经打好腹稿,见皇帝下旨,巴不得这一声,立刻一挥而就,第一个呈上诗稿来。
约过了半个时辰,诸王都有了诗作,呈上来先是给丞相李昉评过了,然后皇帝御览,果然是元杰夺了冠,其次是陈王元佑,然后是韩王元休,冀王元俊虽然排在了最后,皇帝看了文章后笑道:“比起以前,也是大有进益了。今日不论骑射诗赋,都有赏!”
王继恩知道为着前日太医报来,楚王病休康复许多,令皇帝心情极好。今日诸王也都有意承顺,让皇帝十分高兴,必有厚赏,早准备了单子,此刻忙呈了上来。皇帝便叫人依着今日骑射诗赋的名列,赏赐了上方珍玩等物,另留出了一份明日赐到楚王府中去。
诸王见皇帝心内欢喜,自然有意凑趣,在席间谈笑议论,异常欢畅,那说笑的声音,连隔院都听得见。所以这一次的筵宴,直到夜半方散。诸王谢过宴。各自捧着赏赐的珍品回去,由东门而入,正经过楚王府前。
那一日使者忽然来报,说是秦王已死。元佐多日的担忧终成事实,一时间急怒攻心,骤失神智,潜意识里,只是想否认这一切,拒绝面对这一切。
他一直用着太医的安神药,终日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终于有一日,当他醒来时,看到了王妃李氏那极为憔悴的面容,看到了窗外渐落的黄叶,这才慢慢地回想起了一切。
一切终究已是无法挽回的了,他最怕的事情,已经成了事实。德昭的事,可以看成意外,德芳的死,亦可称作是病患,然而廷美的死,无可挽回地却把这一切连在了一起,把他推到了万人瞻目的位置。廷美的死,赤裸裸的一场谋杀,从密告、到流放、到监视、到逼死。他连自欺欺人都没办法了。父亲的万世功业,终因为德昭、德芳和廷美的死亡,终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染上永远无法洗去的污点。
他听着李氏絮絮地说,皇帝是如此地看重,太医一天三遍的看诊,皇帝总要亲自过问。诸王、众臣的探望,也因为皇帝的一句“不得太过惊扰病人”而挡了回去。听说他终于清醒,皇帝大喜,特地为他而大赦天下祈福。
李氏只顾数说着皇帝的恩宠,换了旁人,换了平时,也自是因此而得意而感动而欣喜。然而于此时的元佐来说,皇帝的恩遇多一分,他心头的负荷更沉重一分,沉重得他几乎要大喊一声:“不要如此待我!”
恼怒之下,他逐走了御医,打翻了药汤。李妃心中担忧,却吩咐了御医等人,不得将此事报入宫中。
如此静养了数日,元佐犹如囚在笼中的困兽,只觉得宿命步步逼近,无可奈何却又心有不甘。
日子慢慢地过去,诸王众臣也因为皇帝的旨意,不敢多来打扰。然而于元佐看来,自己与这个尘世,越发离得远了。
这一日他的心情极其低落,只吩咐了翊善戴元去韩王府请韩王过来说说话。不料戴元回报,今日重阳节,诸王都奉旨到琼林苑射猎。
元佐怔了一怔,问起来今日竟是重阳节了。皇室最重此节,往年重阳节的时候,皇帝都是宣召诸王进宫赏花赐宴,或是行猎比射。忆往年不管骑射赋诗,于诸兄弟中,无人能比得过他。年年重阳盛宴,或许会少了别人,可是皇帝身边,从来有他。
记得那一年重阳节,正在征北汉的军中,除了他以外,诸皇子都未曾随军,他以为皇帝不会过重阳,可是皇帝仍特地宣召了他,北山登高行猎,共度佳节。
然而今年,皇帝大张旗鼓,宣诸皇子到金明池行猎赏花,竟然没有他?这是从来未曾发生过的事,忽然间,元佐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冷,跌坐回座中。
李妃无力的劝说,侍从们虚假的猜测,都无法避免一个事实:在这皇室的大宴中,他已经被皇帝排除在外了。细思起来,父皇为人一样独断专行,从不容人有置喙的余地。然三皇叔的事上,自己多番顶撞皇帝,为三皇叔说情。是这一次又一次的违逆,让父皇渐渐地厌恶了他,疏远了他吗?还是因为他病了,成了个废人,不再是大宋最出色的皇子,不再是父皇眼中的骄傲了?
二十多年父子相处时的一幕幕情景,一一闪现。如果这二十多来年,父亲待他也像对待其他皇子一样平常对待,那么此刻的冷落,对他来说也不至于这么难以忍受。
然而偏偏不是,这二十年来,所有的皇子加起来,也不及待他这般的厚爱,尽管有些时候,这种爱变成了一种沉重的枷锁,然而骤然发现自己被遗弃,那种感觉却是痛彻骨髓的。
脑海中猛然间想到了两句话:“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是因为这样吗?三皇叔遇难,满朝文武,皇室宗亲,无一人为之辨解,无一人为之说情。唯一的痴人是自己,却原来自己做了世同嫌的人。他因为太爱父亲,容不得父亲的万世声名上有任何的污点,却不知到头来,他为此所作的努力,却最终因此失去了父亲。
元佐怔怔地坐在那儿,听着他派去打探的人,回报来一波又一波的消息:“官家抱了八殿下一起骑马!”“御宴上谈笑风生,连隔墙都听得清楚!”“陈王行猎,得了第一!”“今天连六殿下都射中了一只兔子!”“官家十分高兴,还要移驾李相的府第去赏绿菊!”
元佐听着消息,饮下一杯又一杯酒,流水般的山珍海味送上来,他一筷子也没动,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自中午饮到晚上,天色渐渐地黑了下去,消息仍在不断地传来:“官家带了诸位皇子,在李相家烤肉呢!”“两大坛子的酒都喝尽了!”“官家令诸位殿下赋诗,五殿下得了头名了!”“官家取了许多上方珍玩赏赐诸位殿下呢……”
最后,是翊善戴元小心翼翼地来报:“诸皇子都已经散了,王爷,咱们也收了宴吧!”
元佐冷笑道:“散了,散了的好!世间的盛宴,终有这一散!他们散他们的,我独自一个人,有什么聚散可言的?”
戴元不敢再言,退了下去。
元佐高声道:“张起华灯,我要到花园再饮,饮个痛快!”
李妃不得已劝道:“王爷,您醉了!”
元佐推开他,大笑:“醉,我是千杯不醉的量,怎么会醉?世人皆醉我独醒,怎么一个痛快了得!”
正说着,忽然扑喇喇的一声,一只海东青飞进园中来,撞着了一扇宫灯,“啪”的一声,众人皆吓了一跳。
元佐眼中寒芒一闪:“哪来的海东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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