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圣旨下,丁谓降为崖州司户参军,流放海南岛上。自唐末以后,中枢流放官员至崖州,一百多年以来唯有丁谓一人。
旨意再下,改授枢密使冯拯为山陵使,继续进行大行皇帝的陵寝修筑,按原来钦天监所定的原地方重新加紧施工。
枢密副使钱惟演为枢密使,执掌军政。王曾取代丁谓为同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并为参知政事。
王曾上表请太后依东汉旧例,五日一御承明殿,与皇帝一起召见百官决议政事,皇太后谦辞一番,复由皇帝亲上奏表,乃从之。
八月初,皇帝与皇太后同御承明殿,皇太后垂帘决事。
刘娥自珠帘后,看着面前俯首的天下,微微笑了。
从真宗驾崩开始,艰难险阻一重重,她终于坐上了承明殿的宝座,但听得文武百官,山呼万岁,端坐宝座,俯视天下。忽然间,脑海中涌起当年随先帝北征,澶州城上,遥见辽国萧太后一袭红袍于千军万马之中的感觉。那时候,觉得她是如此地遥不可及。
而如今,她也坐到了这个位置。
先利用李迪对付心怀妄念的八王赵元俨,再利用丁谓对付反对她执政的寇准李迪,然后放任丁谓坐大,将朝中所有不稳定因素一扫而光,然后,利用王曾一举解决丁谓及其党羽,正式垂帘。
深宫内院的孤儿寡母,从二月份真宗驾崩到六月份解决丁谓;从名义上拥有天下,到实际握有天下,文武百官,俯首听命,从此无人敢逆太后之意,仅仅用了四个月。
自此开始,天下大事决于两宫。
十里长亭送别,秋雨萧萧。
丁谓青衣小帽,神情黯然。他轻叹了一口气:“我此去崖州,万里之外,不知能否生还。小儿等此次多蒙钱公垂顾,此恩此德只怕今生难报!”
钱惟演叹道:“谓之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此事我没有帮得上忙,实是惭愧。珝儿是我的女婿,你就放心罢?”此番丁谓流放崖州,他的四个儿子丁珙、丁珝、丁玘、丁珷均罢了官职,但不涉其他,却也已经是钱惟演有所庇护了。
丁谓淡淡一笑:“其实,不做官也好,我为功名误尽一生。官场险恶,但愿珝儿他们粗茶淡饭,平平淡淡度此生,倒是他们的福气了。”他抬眼看着钱惟演,目光怆然:“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一切都是我自己应有之罪,辜负了先帝的托付、辜负了太后和当今圣上的恩典。我原本以为,自己把事情揽下来,不叫太后、圣上操半点心,便是尽了做臣子的忠心。却不知道在他人的眼中,便成了擅专的行迹,这真真是无从申辩。思来想去,都怪我做人太拙,只知道埋头做事,不懂得体察圣意,到头来弄得心力交瘁,却原来事事做错。唉,总是我自己失于检点的缘故,怨不得旁人。还是那句话,幸而生在本朝,幸而遇上宽仁的主上,我这样的罪人,得太后和圣上如此处置,已经算得宽大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也微微颤抖,忙倒了杯酒,用力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他看着前方,似有些茫然,喃喃地道:“只是有许多事放不下,天下土地的丈量还没有结束,南方几条大渠还没有完工,茶法的推广才进行了一大半……唉!”他摇了摇头,自嘲地道:“我还想这样事干什么,就算再想,也有心无力啊!”想到这里,又倒了杯酒,仰头喝下。
钱惟演看着认识了将近三十多年的丁谓,心中无声叹息。丁谓奸恶狠毒,那是未曾见过他的人或者他的政敌下的定语。若非吃过他的大苦头,一般人一望之下,俱是不会相信这样一名声名狼藉的人,竟然会是这般儒雅温和,才华横溢又略带着清高气质的书生。他看人的眼神诚挚亲切,他的言语举止感时忧世,看上去如此地淳厚温良。这样的人,把跋扈隐在骨子里,把心计藏在谦和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演戏,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哪怕闭室独坐,他也不会失态。钱惟演看过丁谓得意时的自持,那时候他要表演给天下人看;如今他自高高的云天跌落,已经没有观众了,可是他仍在继续演戏,这份报国无门哀而不怨的忠臣角色,演得如此逼真。
能让真宗视为肱股之臣,能让寇准视为密友,能让王钦若视为心腹,甚至曾经让他钱惟演视为同盟,这一份表演的本能,怕是已经渗入到丁谓的血液骨髓里了吧。
只是丁谓,你如今还有这份必要吗?
钱惟演轻叹一声,他是来送别的,在他心里,已经把这次送别视为他与丁谓人生中最后一场见面。可是显然丁谓不是怎么想的,他仍然在竭尽全力,在这一次的见面中争取下一回合的延续。
钱惟演忽然只觉得一阵倦意,丁谓啊丁谓,连最后一点香火之情,还要用来继续设套,逼着他在这上面耗神吗?他按住了丁谓倒酒的手,淡淡说了一句话:“刘德妙在天牢中自尽了!”
丁谓的手猛地一颤,有一刹那地失神,他的手不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借这一口气已经镇定下来,抬起头,用最诚挚的眼神看着钱惟演:“钱公,连你也信这样的事吗?我不过是看在太后宠爱于她,所以也有迎合之心,因此也请了她来府中讲经说法几回。那段时间,满京城谁不曾请过她?唉,真是人言可畏啊,如今是墙倒众人推,有我的没我的,也都只管算在我头上罢了!”
钱惟演脸上闪过一丝讥诮的笑容,补上一句:“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认,押入天牢当晚,就自尽了。”
丁谓抬起手,再继续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什么话也没有说。
钱惟演拍了拍他的手,道:“洛阳有我的旧部,你的家人留在洛阳故居,只管放心好了。”
丁谓举杯,肃然:“多谢钱公了!”
钱惟演令家将钱讯将银子送与护送丁谓至崖州的禁军,道:“丁公前去崖州,一路有劳诸位照顾了!”
此时枢密使冯拯已经改授山陵使亲往皇陵督工,枢密副使钱惟演升任枢密使,军权在握,又为太后外戚,勋爵禄位已经是本朝第一。他亲自开口,那禁军头领自然是诚惶诚恐,恭恭敬敬地连声答应下来。
丁谓站起来,饮下最后一杯酒,在禁军的护送或者说是押送之下,终于离开了京城。寇准是头也不回地走,而他,则坐在马车上,一直地看着汴京的城墙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天边。他保持地那个转头向后注视的姿态很久很久,眼神的焦点落在茫茫的空气之中。
行行复行行,马车一直向南而行,正值盛夏季节,越往南行,天气就越热得厉害,丁谓本就削瘦,被削职流放在这种炎热天气里饱经酷暑,更兼长途跋涉之苦,一路上越发憔悴枯干。
一路上,只见山高森深,瘴厉横行,护送的禁军也有好几个或患时疫,或被蛇虫咬伤,再看着两边人烟越走越荒,路过村庄所见,百姓皆是断发纹身,所食之物稀奇古怪,更令得丁谓心生悲凉之感,只觉得茫茫天涯,无穷无尽,在这蛮荒之地,只怕难以活到翻身的机会到来之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何地,但从夏天走到秋天,但见枝头黄叶,却仍是酷热难当。一日忽见一座城池出现在面前,禁军上前道:“丁司户,我们已经到了雷州,过了雷州就可以出海到崖州了。”
“雷州!”已经热得昏昏沉沉的丁谓听到这两个字,猛然一惊:“雷州到了吗?”当年被贬的寇准,就在雷州啊!想到寇准,他心中五味横陈,一时间有些茫然。
正出神时,却见马车停了下来,听到前面有人问道:“请问是大人,可是护送崖州丁司户的禁军吗?”
丁谓探出身子来道:“下官丁谓,不知有何见教?”
却见禁军引着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走上来,行了一礼道:“我家主人听说丁司户路过雷州,特令小人送上一只蒸羊,赠与丁司户。”
丁谓见这人虽然执礼合度,但脸孔却是一副冷冰冰地神情,心中一动,走下马车问道:“丁谓落魄至此,难得尊上不弃,承蒙见赠,不知你家主人是哪一位?”
那人看着丁谓的眼神,强抑着一丝憎恨,冷冷地道:“我家主人,乃是雷州司户参军寇大人!”
“平仲?”丁谓只觉得一阵冷意,却在脸上换作又惊又喜的神情来:“原来是平仲兄馈我蒸羊,实令丁谓感愧无言。”他走下马车,整了整衣服,对那仆从叹道:“丁谓路过雷州,理应前去拜见平仲兄。一来相谢他赐食之情,二来也有许多误会,当向平仲兄解释清楚,请贵管家引路可好?”
那人猝然怔住,像是看到了一件完全不能置信的事,气得直指丁谓道:“你、你竟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拂袖便走。
丁谓不动声色,叹道:“当年我与平仲兄莫逆之间,只可惜官场险恶,挑拨离间之人太多,以致于世事多变。先是他误会了我,后来又是我误会了他。到头来,我们都为官场所误,同为天涯沦落人。我今赴崖州,尚不知有生之日是否能够重返。平仲兄既有赐羊之情,丁谓怎能无回拜之礼。唯望与平仲兄解释误会,一笑泯恩仇。”说着,镇定地吩咐道:“准备拜贴,崖州司户参军丁谓拜望雷州司户参军寇准大人。”
就这样,丁谓的拜贴,投进了寇准的府第。
寇准看着拜贴,心中涌上的是跟钱惟演送别丁谓时同样的感受,那是一股深深的倦意。丁谓那样执着的不肯罢休的纠缠,令人厌恶而疲倦,君子往往会因为疲倦和不忍,败于小人的低姿态和执着之下,哪怕你一开始就明白甚至厌恶。但是,一个无心于此的人,往往败于一个执着于此的人。
寇准放下拜贴,深深叹息,他太了解丁谓了,这些年的贬谪生涯,足以让他回顾并明白多年来丁谓言行举止之下的真正面目。相逢一笑泯恩仇并不是丁谓的目地,借着同被贬谪而设法将自己同他拉在一起,借以翻身,才是丁谓的来意。
“寇安,”寇准道:“你把拜贴还给他,就说已经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寇安就是送蒸羊的人,他连忙接了拜贴,很高兴寇准不见丁谓,只是——他犹豫了一下,道:“只恐他不肯走。”
门客张任,原是寇准在天雄军节度使时收伏的盗首,寇准流放雷州时,丁谓曾数次派人欲置寇准于死地,幸得数名门客护持之下,才使丁谓不能得逞,此时见丁谓居然还敢厚颜前来,不由大怒:“大人,让俺出门杀了丁谓那贼子,给大人报此陷害之仇!”说着,拨剑转身就要出门。
“站住!”寇准拍案,吩咐左右道:“拉住他!”
众人虽然都有张任般杀人之意,却终不敢违寇准之命,几个人上来拉住了张任,张任愤然叫道:“大人,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寇准被丁谓的拜贴弄得心情不快,张任这一闹,倒叫他抒解许多,哈哈一笑道:“寇安,去告诉丁谓此刻府里头的情形。来人哪——关门,摆宴,上酒,拿骰子来,咱们开赌。”
一声令下,寇府中白昼关起门来,寇准叫人拿了张大桌子放在进门的天井中,自己亲自坐在那里,叫人将酒窖中的酒全都拿上来,将府中的打马、长行、叶子、博塞、弹棋、藏酒、摴蒲、双陆等所有赌具尽行拿出,合府上下,不分尊卑老幼,全数都聚到厅中一起饮酒赌博。众人无奈,只得依他吩咐,先是还存了想偷溜出去找丁谓晦气之心,后见寇准守得甚严,渐渐地喝酒赌博地,不知不觉便有些忘形投入。
果然丁谓听了寇安之语,知道寇准门客竟要杀他出气,哪里还敢再行停留,连忙悄悄溜走,一口气直离了雷州,登上海船直向崖州而去,再也不敢多生事端。
寇府这一夜喝酒赌博,自白天喝到晚上,自夜里赌到天明,寇准估摸着丁谓已经走远了,这才放了众人,自去休息。
丁谓自讨这一番没趣,这才死心。时人叹曰,当年丁谓贬寇准至雷州,自以为得意到极致,却不想才过三月,自己也却要眼睁睁经过寇准的地盘,被流放到更远的崖州去。
正是:“若见雷州寇司户,天涯何处不相逢!”
九月,大行皇帝园陵建成,两宫召文武大臣至会庆殿。
刘娥一早就起来了,侍女如芝服侍着她梳妆,穿上重重的祎衣,戴上九龙花钗冠,对镜一看,微微点头。
刘娥起身,走出寝殿,见小皇帝已经在外殿等候,见了她出来,忙行礼道:“母后!”
刘娥拉起了他的手细看,却见眼底有淡淡青痕,问道:“昨夜睡得不好吗?”
小皇帝有些紧张:“没、没有……”
服侍小皇帝的内侍阎文应有些紧张,若是换了杨媛,此刻便会责问内侍不曾好好照顾好皇帝,然后或责或罚。
但刘娥面前却不是这样,在她面前,小皇帝必是要自己回答的,绝不允许内侍们帮着混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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