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茵点了点头:“奴婢一直在里面缝衣服,什么都听见了。”
原来方才燕王进来后借喝茶遣走了小宫女,却不提防内室中有人。李顺容倒是知道的,可是被燕王忽如其来的一段话吓得晕头转向,竟一时想不起来梨茵在内室中缝补衣服这件事了,此时见她忽然走出,吓得道:“你、你打算怎么办?”
梨茵抬头看着李顺容:“娘娘放心,奴婢与娘娘一同进宫,这十几年来娘娘待奴婢情同手足,奴婢是不会做对娘娘不利的事。奴婢岂能打算怎么办,只是倒要问问娘娘打算怎么办?”
李顺容拭泪道:“我?你别问我,我此刻心乱如麻,什么都不知道了!”
梨茵道:“奴婢倒要请问娘娘,八大王这个人可信吗,他又为着什么要冒与太后做对的风险,来为娘娘出头?”
李顺容慌乱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他总是一番好意吧!”
梨茵冷笑道:“好意?娘娘是厚道人,奴婢在里屋听着他边说边改口,一会儿说要废了太后,一会儿立马又说交娘娘处置,分明是言不由衷。”
李顺容素来懦弱,都把梨茵当成主心骨的,听了她这话,更觉得脑中混乱,忙道:“你先起来吧,那你说,该怎么办?”
梨茵站起身来,诚恳地道:“娘娘,这件事你得自己拿主意啊!”
李顺容慌乱地说:“可我没主意啊,那你说,八大王是什么意思?”
梨茵道:“娘娘之事,知道的人不少,当日先帝在,他不提起,却为何要到今日才提起?太后势大,八大王一旦势败,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他冒这天大的风险,难道说只为娘娘出头吗。若不是为着天大的好处,他岂会如此殷勤?”
李顺容不由地问:“什么天大的好处?”
梨茵扶着李顺容来到窗边,指着东边皇宫方向道:“您还记得咱们以前住的上阳东宫吗,就在荒废的上阳宫旁边。当年昭宪太后就住在上阳宫里面,太宗皇帝就是凭着昭宪太后‘国立长君,兄终弟及’的遗命而登基为帝的。昭宪太后虽死,可是有人心里头,还是想把这句话再翻出来呢!”
李顺容浑身一震,转头看着梨茵,惊骇地问:“你说什么?”
梨茵不答,却继续道:“昭宪太后驾崩之后,就是开宝皇后住了进来,一住终身。当年太宗皇帝驾崩,明德太后原是应该住进上阳宫的,可是明德太后却是宁可住在西宫嘉庆殿,甚至为先帝请她入住上阳宫,还大闹了一场,最后先帝另建了万安宫,这才搬了进去,娘娘可知道是为着什么?”
李顺容却不知道她忽然转了话头,是什么意思,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
梨茵轻叹了一声,道:“当年太宗皇帝继位时,开宝皇后率了太祖皇帝的二位皇子向他哭求,说是:‘我母子三人的性命俱求官家保全了。’可是后来,大皇子自尽、二皇子病死,开宝皇后独居上阳宫,形如厉鬼,日日哀哭两位皇子之死,恨不早死,夜夜凄厉咒骂。就连太宗皇帝最后去看她时,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小病了一场。开宝皇后死后,明德太后就不敢住到上阳宫去了。”
李顺容惊得颤抖了一下,道:“梨茵,我怕!”
梨茵泪流满面地说:“奴婢更怕啊,奴婢怕娘娘会成为第二个开宝皇后啊!”
李顺容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问道:“梨茵,你说什么?”
梨茵颤声道:“娘娘还不明白吗,八大王,他打的就是当年太宗皇帝的主意啊!兄终弟及——”
李顺容吓得浑身冰冷:“这,这怎么可能?”
梨茵道:“怎么不可能,他如今已经是亲王了,他还冒如此杀身的危险,自然为的是比杀身更大的野心,要坐上比亲王更高的位置。如今太后厉害,护持着官家,他不得下手。若是借着娘娘之手,扳倒了太后,他要如何摆布娘娘对付官家,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李顺容看着远处,泪已流下:“开宝皇后虽然得了太上皇后的尊位,可是护不得两位皇子的周全,她必然是生不如死啊!”
梨茵跪倒在地,握着李顺容的手嘶声道:“娘娘,咱们为什么要离开宫中,为什么要来这里守陵。您还记得戴修仪的话吗,记得戴修仪的苦心吗?”
李顺容听到梨茵提起戴修仪,更是心寒,抱着梨茵大哭道:“梨茵,我怕!我懂你们的苦心,咱们不理八大王了,我就在这永定陵中安安静静地过吧!”
梨茵叹了一口气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息啊!倘若八大王再来,可怎么办呢!”
李顺容懦弱无主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只求他别再来了。”
梨茵看着李顺容那懦弱的样子,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站立了一会儿,就听得外面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急急地传进,李顺容的眼睛亮了起来,还未转身,就听得环佩叮咚连声,一个盛装的女童已经扑进了她的怀抱,撞得她向后仰去。
梨茵连忙及时扶住,一边笑嗔道:“公主,您差点把娘娘撞倒了。”
李顺容拉着女儿,却见她衣饰已换,奇道:“冲儿,你从宫中回来了,怎么你的衣着都——”
小公主嘻嘻一笑,拽着裙子转了一个圈得意地道:“母妃,好看吗?”
随后的小内侍忙笑嘻嘻地说:“恭喜顺容贺喜顺容,太后长宁节将到,特降恩旨册封小公主为卫国长公主,一应封赐比照嫡出公主。”
李顺容忙拉着小公主问道:“是真的吗?”
小公主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是真的了,母后说,先皇就只有一子一女,我是官家唯一的妹妹,没有什么嫡庶之分。”
李顺容怔怔地道:“那,我得多谢太后的恩典了。”
安抚了小公主睡着,李顺容却一夜不眠。望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睡脸,她的心里充满了依恋。当日太后虽然抱走了孩子,可是她在生子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为太后怀的孩子,不属于她。这是无可奈何的命运,但是太后到底待她不薄。如果没有太后垂怜,她不可能有这个女儿的降生。起初几年,她日日都想着那个被抱走的儿子,直到小公主出身之后,她喜极而泣,慨叹老天待她尚是不薄。从出生时开始,女儿的一切事务,她都亲手照料。照料一个小小的女婴,竟会忙得人一刻都没有闲暇,几年下来,那个曾经深刻心中的孩子渐渐远了、淡了,她将对两个孩子的爱,全部尽倾于这个女儿的身上。
月光照在小公主的身上,李顺容不禁想起了白天燕王的到来,她心惊胆战地想着,这其中要牵涉多少人啊!一旦与燕王同谋,首当其冲的怕就是会伤到她至亲的这两个人。
她虽然没有同意与燕王同谋,可是燕王若是不肯罢休怎么办,若是燕王真的发动阴谋而不成,她何以澄清自己的清白,来保护她最亲的人呢?就算是燕王事成,若他真的如梨茵所说的企图兄终弟及,那时候自己凭什么阻止于他,难道说最后真要落得像开宝皇后一样含恨死在上阳宫?
倘若她为了自己的太后名位,害了小公主,害了当今皇帝,她岂不是生不如死,她岂能为一已之私而落下愧恨终身?
她紧紧地抱住了小公主,哽咽道:“冲儿,娘是苦命之人,但求你们都好好儿的,娘认命罢了!”
这一夜,李顺容终夜难寐。
此时宫中正在操办着一场大寿宴。刘娥的生日长宁节,恰在元月,这三年里因太后一直念着先帝无心操办,此时真宗奉安三年服满,赵祯早就下旨要群臣们好好操办这次的长宁节,并要说亲自率百官朝拜,为刘娥上寿。
听得官家提出此议,立刻有大臣上表反对说:“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倒罢了,而今与百官同列,行臣子之礼,有亏君体,有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
赵祯此时也不过十五岁的少年人,正兴兴头头上满心要讨好母亲,听了此言大不入耳,这脸就沉下来了。刘娥坐在帘后,听到赵祯这一片孝心,只觉得心头暖流涌过,甚是欣慰。这边对江德明吩咐两句,江德明出列向赵祯道:“太后说,官家的心意她领了,皇上在宫中行家礼即可,率百官朝拜,与国体不合,还是罢了。”
宰相王曾忙乘机上前道:“官家以孝心奉母仪,太后以谦让全国体,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官家自当以尊从母命为善。”
赵祯勉强道:“好吧,退朝!”
刘娥退朝后回到宫中,正巧杨媛来请示下个月长宁节的一应事宜,刘娥笑着将今日朝堂之事告诉杨媛,谈及皇帝的孝心,甚感欣慰道:“这事儿我固然是辞让了,可是就算不成,他有这份心,我这心里头也如同已经成了一般高兴。”
杨媛也笑道:“官家年纪虽小,可是性情纯良温厚,这样的心性真是帝王家最难得的。”
刘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官家一天天地长大,我看着他,仿佛就象看到了当年的先帝一样,他的容貌性情,都像极了先帝。”她的眼光穿越眼前望向遥远不可知的一方,仿佛时光从来不曾流失过似的,那一个俊美的少年自土墙后走出,那一身的服饰气派,恍若神仙中人一般。她看着杨媛,侧着头微微一笑:“我与先帝初见的时候,他十六岁,我十五岁。那时候先帝少年意气,眼神也是这般清澈温和的。我人生中第一个生日宴,便是那一年他在揽月阁中为我庆祝的……”
杨媛却是从未见过少年意气眼神清澈的先帝,她初见真宗时,真宗已经是一个可以独挡一面的亲王,只觉得他高高在上而充满威严,却想象不出刘娥描述的这个真宗,是什么样子。
伤感的念头一转即逝,她与刘娥相依扶持也已经近二十年了,此刻对于她来说,刘娥甚至是比先帝更重要的人。
“姐姐,”杨媛说:“长宁节的事,要怎么操办才好呢?”
刘娥略一思索,道:“要办得热闹,这也全不是为我,这次契丹及各国都会派使臣来上寿,要让天下人看着,我大宋君臣同心,繁荣昌盛。宁可过了长宁节后,别处再省些。”
杨媛得了她这一句话,便有了方向,想了想道:“姐姐,既然要热闹,我看拜寿不如在大安殿如何?”
大安殿是正殿,素来只有极重大的庆典方开此殿。本朝以来,开大安殿的日子亦是屈指可数。刘娥临朝听政之时,便想御大安殿,却被宰相王曾反对,刘娥只得在真宗素日临朝的崇政殿登位受册。听了她这话,不由地心中一动,口中却道:“崇政殿也算得正殿,依我看,还是在崇政殿上寿罢了。”
杨媛会意地道:“是,姐姐,我明白。不过若是有臣子们上奏,姐姐也不妨受之。”
刘娥深思着:“我看是那几个宰相们还是会反对的。”
过了几日,礼仪司程琳上奏,请长宁节在大安殿上寿,奏折一上,却又被宰相王曾所反对。
杨媛忙来报刘娥,刘娥笑道:“早同你说过了,我就在崇政殿上寿也罢了。”
杨媛不想自己一个建议倒被如此驳回,不由地有些恼火道:“都是我的不是,胡乱出主意,倒教姐姐扫兴了。我看这王曾也太不晓事,我看他的样子,倒有些像丁谓当年,挟主以自重了。”
刘娥沉思道:“王曾倒不是丁谓,驾驭权力、心底藏奸,他还没这天份。”
杨媛想了一想笑道:“我说错了,他不像丁谓,却像李迪,自恃清贵大臣,讨好外头的清议甚于对君上的忠心,生怕人不知道他是个强项令似的。”
刘娥最是厌恶李迪,闻言微微不快,杨媛正要进言,却见小内侍罗崇勋满面喜色地进来,向刘娥杨媛笑嘻嘻地请了安道:“太后,官家刚刚亲自下了一道旨意,叫我们先瞒着太后呢!”
杨媛唬了一跳,官家竟是亲自下旨,还瞒着刘娥,这也太大胆了。却见罗崇勋满脸笑意,知道必是不什么要紧的军事大事,忙问道:“是什么旨意?”
罗崇勋笑道:“官家听说太后又辞了大安殿上寿的主意,改在崇政殿了,觉得简薄了些,好不容易明年打算热闹着办的。所以自己拟了旨意下去,长宁节的时候,他要亲率百官向太后上寿。皇上知道太后辞过这个,怕太后又再辞了,所以索性叫瞒住了太后,先把旨意发下了,晓谕中外。等太后知道时,旨意已经发了,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听着皇帝耍着小孩儿的聪明劲儿,又想着他体贴母亲的一番孝心,刘娥与杨媛不由得相视而笑,刘娥连连摇头:“这孩子、这孩子……”却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若说他大胆胡闹,偏透着叫人喜欢;若夸他聪明孝顺,却也怕他兴头上来再多玩上几样离谱的事儿来。
杨媛扑嗤一笑,道:“难为官家一片孝心,这可圆了我不会办事的错儿了。”
刘娥轻叹一声:“官家是长大了!”
杨媛眼珠子一转:“是啊,长大了,也快是个大人了。姐姐,有一桩事,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议了!”
刘娥疑问道:“什么事?”
杨媛在刘娥耳边说了半晌,刘娥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也应该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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