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已经在水阁中,正看着周怀政烹茶,见众人来了,就招呼众人坐下。
吕蒙正看着手中的茶盏,见茶汤上一层碧色烟树山水,渐渐蕴入茶中,不由赞道:“怀政这茶的手艺越发好了,这茶,水好、景也好。”
周怀政欠身行礼:“多谢老相公夸奖。”
赵恒笑道:“既品了朕的茶,便替朕想想。昨日皇后带着玄佑来见朕,说玄佑过了年已经七岁,该发蒙了。朕想着这是大事,因此想请教老相公?”
吕端笑呵呵地:“这是好事,大家都商议一下?”
众人俱是人精,听着皇帝只字不提太子之事,但却又郑重其事的为皇子请太傅,显是看重之意。等诸人走了,皇帝又留下吕端,叹道:“想当年先皇也曾对朕说,他先是有意于楚王,后来又定了许王。此后,过了好几年,才择定了朕,又冷眼观察了好几年,甚至有时故意冷落朕,考验朕,最终,才把这皇储之位交付于朕。这固然是为社稷,选定可托付天下之人,也是为了爱护于朕,免遭楚王、许王之厄。如今,朕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既嫡且长,立不立太子,结果都是一样。但若早定储君,其身边会多一群利害相关的人,倘有小人觊觎,引上邪道,反而不好。便如当年唐太宗的太子承乾,早在幼年就立为太子,之后便有无数投机之人,围在他的身边,用种种邪门歪道,投其所好,终于将他引上邪路,以致于误了一生。”
吕端听了,明白皇帝的意思,就道:“官家说的是正理,老臣自当为官家平息议论。”
但皇帝没说出来,以及大家心照不宣的心思,还是皇帝如今还年轻,皇子还小,将来的变数太大。正如皇帝说的,如果将来没有变数,这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既嫡且长,于皇子来说,并没有值得一定要去争取的。但如若将来有了变化,这一个太子名份在,反而麻烦。
次日便下旨,封皇次子玄佑为信国公,择良师为信国公启蒙教学。
皇后郭氏接旨谢恩后,站了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侍女燕儿恨恨地道:“圣人,此事必是翠华殿做祟!”
郭熙知道她说的是刘娥,叹了一口气:“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没能把那些老臣们说动。官家的性子我知道,像老太师吕蒙正、参知政事寇准这样有份量的人,若是肯为我儿说话,说不定当朝便把事情定了下来。若是犹豫得片刻,回了后宫被枕头风一吹,事情便难办了。”
燕儿顿足道:“偏是这些人老奸臣滑,断不肯给人个准信儿。”
郭熙冷笑:“这些人若是一问便准,也做不到今日的地位来。”她面上不显,心里已经是气得颤抖。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以后日子长着呢!玄佑如今是嫡长子,只要我细心教养,将来必是众望所归。她便是作祟得一时,哪能次次得逞。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郭熙平复下心情来,才有心筹划后续之事。
王钦若谋求参知政事一职的努力受到了挫折,虽然他在三司任上成绩显著,但要让他入内阁的事,还是被其他阁臣们集体反对了。
刘娥听到消息的时候,是王钦若决定接下来集中精力去修书了,而且还要把原定的那本《历代君臣事迹》改名叫《册府元龟》,要扩大内容,不只是修一些镜鉴,实要做成一本前无古人的大书。
所谓“册府”便是帝王藏书的地方,“元龟”是大龟,古时用以占卜国家大事。将历代君臣事迹,自上古至于五代,按照人物阶层身份,分门别类,先后排列,“为将来典法,使开卷者动有资益”。
陈大车说:“我听说他们雄心勃勃得很,要修一千卷呢。”
杨媛摇头:“听说这王钦若颇有才干,不想大好年华不去做事,倒去修这书,这要修到哪年哪月,可不是糊涂了。”
陈大车反驳道:“修史制书,是流芳千古的事,最有意义不过了,怎么是糊涂了。”
刘娥迁宫之后,也曾请陈大车搬来,但陈大车却拒绝了,说虽然新宫殿更气派,但旧宫院离膳房更近,离书阁更近。
刘娥曾经为此疑惑过:“离书阁更近也罢了,离膳房更近,却是为何?”各宫妃都有小厨房,有什么爱吃的只管自己宫里做便罢了。
陈大车却道:“小厨房有厨房的好,但膳房种类更多,食材更多,可探究的更多。”
刘娥想起赵恒说过的一事,令他耿耿于怀。刘娥进宫的时候,梧桐院一应都是皇帝安排好的。但没想到,陈大车进宫不到半个月,就挖出膳房做蜀菜最好的厨子,更有一应吃的玩的,皇帝原自以为已经给梧桐院安排了最好的,结果俱都让陈大车给比下去了。害得他不得不去陈大车处用了若干条件,才将她那厨子与摆件给换走了。
想到这里,不由笑了,道:“阿媛说得对,大车说得也对。王钦若有才干,是该去做事的。官家曾经提想让他入内阁参知政事,可惜宰相们不肯。他心里清楚,若是只做事,做得再好,恐怕也仅止于此了。”
陈大车摇头:“可惜啊。大宋一统,地无分南北,均是我大宋臣民。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为天下望,却划地为牢,执着成见,排斥南方人,真是枉负了我当年对他们的敬仰。”
刘娥道:“知见为障,成见如山。人之所以有成见,是因为成见让他们觉得安全,可以明白地区分敌友,可以迅速地决定进退。世界上许多的规则都是人订的,而愿意去制订或者遵守的人,只不过是觉得这样更方便而已。所以,有能力的人是可以改变规则的。便如这王钦若所做的一样。北边的大臣们占据了名份大义,他想改变仕途命运,只能以修史而扬名,这《册府元龟》修好了,固然是有利于天下的读书人。可这以史为鉴,名份大义的解释出自他的手中,他的名望自然就起来了……”
陈大车听了这话,顿时明白,道:“正是,等书修好之日,自然就是他入阁拜相之时。”
杨媛没听懂,只急道:“朝堂上的事,与咱们何干,姐姐尽说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
刘娥笑道:“那媛妹要我说什么?”
杨媛:“姐姐什么时候封妃啊,我就不信,姐姐会永远居于这九嫔的位份。”
刘娥与陈大车相视一笑。
陈大车道:“有唐一代近三百年,科举取士不过六千多人,可仅先帝在位二十一年,科举取士就逾万人,何曾不是侵占朝堂大臣们荫封故旧的利益。可此事于天下有重大贡献,自然得到士子们的拥戴。”
赵恒走了进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话,哈哈大笑:“哦,朕一进来,就听到你们在奉承朕,可是知道朕要过来,故意说给朕听的。”
陈大车白了他一眼:“我正与刘姐姐闲聊,谁知道你来了。我要说官家好话,也当面说,何必背后说。”
赵恒就道:“那你说说看,士子们为何拥戴?”
陈大车道:“那自然是有好处啊。一登龙门身价百倍。车马任坐,华堂任住,良田凭得,高门争着嫁女,这世间有什么能比读书做官更划算呢!”
赵恒听了这话,忽然怔住了,众人也不解,就看他呆立了好一会儿,击掌叫好:“你这话说得好,朕要写下来。”他说着就疾步到了书案边,奋笔疾书。
“富家不用买粮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常向窗前读。”雪白的澄心堂纸,飞墨走笔,浓浓地落在最后一个“读”字的最后一点上,赵恒提起笔,端详了一下,笑问身边的刘娥:“朕这首《劝学篇》如何?”
刘娥念了一遍,笑吟吟地道:“大白话大俗话,却是非天子不能言此的大老实话。”
赵恒大笑掷笔道:“不错,朕这是写给不读书的人看的,正是要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要让不读书的人,听了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觉得读书是件好事,大大的好事。人人都要争着去读书,这样,天下才会有更多的读书人来为朕所用。”
刘娥微笑,她可以预见到郭熙看到这样的诗篇,会说什么样的话。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恐怕会令皇后娘娘在嗔目结舌之余,言不由衷地说上一番自承愚昧不能解圣意高远的雅话。
官话套话雅话,且让朝堂上夫子们说去罢,独有天子,才敢说这大白话大俗话,也是大实在话。昔年汉高祖刘邦下“求贤诏”:“今吾以天之灵,与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己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准南王作招隐诗“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唐太宗说:“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
这其中种种,皆是一理。当今天子今日这首“劝学篇”,便是将天下人心中所有种种所欲,一网打尽地端上来,叫天下人都入了这彀中,除此也无处可去了。
新政已经推行一年多了,果然大见成效。赵恒心中满意,便有心将科举再行扩大,朝中裁减那些陈年的荫封官,便为的是让出位置来,让天下的有才之士通过科场比试取而代之。中原百年战乱,因此重武轻文,国家百废待兴,自然是诱使更多的人来投入科举之中。也只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天下人才会投入此彀中。
转眼间,赵恒登基已经有五个年头了。这五年来,蜀中的动乱早已经平定,辽国数次小规模地侵扰边境,也都被打退,四海升平之余,赵恒下旨各地开渠治河,免赋税开荒田,收集各地农桑秘方由户部颁行天下。此时秋收已过,各地均传来佳音,今年稻粟桑麻茶豆等都获得了远胜以往的大丰收。更又喜今年开科取士,取中的王曾李迪等人,文章才华,又远胜前几年的举子。因此赵恒也甚是高兴,接受了百官建议,下旨今年的重阳节,与文武众臣,皇室宗亲,在琼林苑举行盛宴,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整个大宴,内宫之中便是由皇后郭氏主持。郭熙自一个月起,便早早地开始准备了,安排歌舞酒宴、杂耍百戏、所有的服制、庆贺礼仪等等,固然令得她忙得晕头转向。可是在她的心里,这一个重阳节,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虽然赵恒通过水阁品茗,通过吕蒙正对群臣暗示不急着立太子的心思,但是郭熙却不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在听到玉宸殿的杨媛已经怀孕的消息时,她更是兴起了强烈的危机意识。这种危机甚至胜过了她对刘娥的嫉妒之意。
对于她如今来说,杨媛是一种更危险的存在,毕竟她自信至今为止,与刘娥并没有发生矛盾,哪怕在封妃这件事上,她也是积极赞成的态度。封妃不成,要怪只能怪朝臣反对,只能怪她自己出身太低,低气不足。
但是对于杨媛却不一样。这时候她不得不后悔自己当时毕竟还年轻,做事还不够妥贴,将杨媛安置到玉锦轩这样的行为,只要对方有心打听,就能推测出背后的目地,就足以让她视自己为敌。且杨媛背后还有太后为助力,而且还得宠,而她的行事比刘娥嚣张得多。这些年来,总是杨媛在屡屡挑战她这个皇后的权威,很明显,她想透了当年的事,而且记恨着。
的确,在宫中人看来,刘娥每有封赏升迁,随即杨媛就会跟着封赏升迁,刘娥成了修仪,杨媛就成了婕妤。但刘娥年纪偏大,虽然如今得宠,但毕竟不如杨媛年轻。如今杨媛更怀了身孕,她若生下皇子,盖过刘娥只是时间问题。
郭熙想,或许这不是件坏事,当杨氏有了孩子,若用孩子勾住官家的心,自然会有更大的野心。刘氏没有孩子,要是连官家都不常去了,她能不着急。两人相争,她这个皇后,才是坐山观虎斗。
皇次子玄佑自去年开蒙读书以来,郭熙每天都要过问儿子的功课,这一年下来,却是不得不遗憾地发现,玄佑天资平庸。任凭名师辅佐,任凭郭熙如何严厉督导,不但没有多少进步,反而犯下个胆小的毛病来。现在年岁尚小倒也罢了,再过得几年,若是杨氏、刘氏这等宠妃再生下几个聪明伶俐的皇子来,到时候赵恒疼爱幼子,未必不起争储之事。倒不如乘着现在玄佑现在是无可争议的皇帝独子身份,明正言顺地先将他立为太子,大位早定,方可放心。
因此这一次的重阳盛宴,不但是君臣同庆的日子,对于郭熙来说,更是重要。她早已经授意令人拟了几个宴会上必用到的应景之题,做了几首文笔浅近又含意清新深远的诗赋,叫玄佑这几天日夜背熟,到时候在宴会儿当庭赋诗,必在赢得举座的赞叹拥戴。到时候朝中众臣推波助澜,若在重阳宴上,能得赵恒一句金口,立玄佑为皇太子,则一切大事定矣!
但是对于赵恒来说,杨媛怀孕,他固然欣喜,但是对于感情上,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精力了。
那些小姑娘,的确可人,但也仅仅是可人罢了。他已经不是十五岁的轻狂少年,用所有的热情去追逐一段感情。刘娥遇上他的时候,是他一生最风花雪月的时光,而这种爱又被阻挡,让他感觉到了痛苦与渴望。他在这场感情中历经的酸甜苦辣太多,以至于他的心完全没有余地再去与其他女人再经历一场感情投入。当他成为皇帝的时候,也没有可能和任何女人会产生与刘娥同等的感情烈度了。
年过三十,他的时间精力更多地在朝政上,他要面对内政外交、武备边战、粮食税收、派系之争……偶而从朝政中逃出一点空间的时候,他也只是想在熟悉的怀抱中松口气,聊聊天。
他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再去投入跟另一个女人的了解、沟通,乃至建立感情。若说是一刹那的动心,自然是有过的。就像看到花盛开、闻到酒芬芳、听到琴瑟声,那一刻的心是愉悦的。但这种感觉是经常会被打断的,次日一上朝议政,完事以后,就想到刘娥身边休息,昨天那个人是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能给的就是一些赏赐和夸奖。
或者说,他本能地在切断更深一层的联系,自从他对潘妃的付出和忍让没有得到应该有的回馈以后,他对感情的付出都很谨慎和吝啬,他的感情经不起再一次的被辜负。
只有在刘娥的身边,他可以是全然的放心和安全。他爱她,她也爱他,这样就够了。
太后的“抱子得子”以及“以子抗子”说法,赵恒听到了,刘娥也听到了。从本心来说,她并不这么功利,有赵恒在,她有完全的自信,他不会变心,他会替她遮风挡雨,所以不管是抱子得子,还是以子抗子,她并不是这么急切。而且这么多年过去,赵恒虽然瞒着她,但她也早有感觉,她可能很难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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