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无声流泪。
谁知道到了黄昏,灯烛刚上,忽然有人来报,说是秘阁失火。赵恒吓了一跳,忙让人去扑火。
火烛不慎这种事,属于意外之灾,汴京城中人口日益增加,本朝又无禁夜,再加上木制房屋层叠,各式小吃盛行,赵恒为开封府尹时就知道,每年京城中发生的大小火灾总也有几十起。仅太祖建隆三年正月一场火灾,就烧去屋舍三百四十多区,五月大相国寺起火,又烧房舍数百区。因此各坊市常有各巡检司人员扑火防灾。
便是在皇宫中,因为宫殿狭窄,人员渐多,也常有火灾,因此太宗当日也曾起过扩建皇宫之意,但因周边居民反对,因此搁置。
此时宫中发生火灾,赵恒便令人去察看,及早将火灾扑灭。若是火势大了,也好让贵人们及时移宫。
过了大半个时辰,刘承规来报,说是秘阁无事,只是西阁火烛不慎,幸得扑灭及时,只烧着了三五间房,有几个宫人受伤。
赵恒方松了口气,就见刘承规犹豫片刻,又道:“只有一件事,当时陈贵人正在阁中抄经,如今……伤得极重。”
刘娥吃了一惊,站起来道:“大车妹妹如何了?”
刘承规声音暗哑,只道:“奴才已经请太医看过了,只恐……”
刘娥听了这话,站了起来,冲了出去。
她也不及等赵恒,只坐上步辇,不断催促内侍快些前进,及赶到陈贵人住的清凉殿,也顾不得众人,只管冲了进去。
杨媛住处离陈大车更近,她也得了消息,不顾产后体虚,也匆匆赶来,只从刘娥早了一步。见了刘娥来,就急忙上前道:“姐姐,陈姐姐她……”只说了这几句,泪如雨下。
刘娥拉着杨媛匆匆入内,边走边问:“大车她怎么了?”
杨媛咬牙,在刘娥耳边低声道:“我方才已经看过了,大车姐姐不行了,她、她是遭人暗算的。”
刘娥一惊:“你看出什么了?”
此时两人正走在走廊上,身后最近的也都是两人心腹,杨媛就低声道:“玉阶也受了伤,她同我说,火是从大车姐姐身上起的,当时她站在外头侍候着,听到大车姐姐惨叫,她要推门进来,偏门又被锁了,好不容易撞了门进去,就见着大车姐姐身上起火,惨叫翻滚,这才引起帏幔纸张着火……”
刘娥一惊,不禁站住:“此话当真?”
杨媛恨恨地道:“岂有不真的!必是皇……”
刘娥忙掩住她的口:“妹妹禁声。”杨媛的口虽被掩上,但眼睛似有熊熊烈火。刘娥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妹妹放心,我必不会就此罢休。”
见杨媛眼神缓了下来,刘娥这才放下手来,只与杨媛一道进去。
太医与宫娥们原是围着床榻的,见刘娥等进来才散看,刘娥看去,只见床上一团焦黑,已经不见人形,触目惊心。
刘娥万想不到情况已经如此严重,太医们甚至不敢去为她清洗用药,只因她已经全身烧伤,稍一触碰,就会痛不欲生。太医见状都不敢动手,只令煎了麻沸散,让她稍减痛楚。
其他太医还不敢言,张太医是刘娥心腹,就直接道:“二位娘子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也好……教陈娘子早些、早些上路……”
刘娥强忍泪珠,上前道:“妹妹,你、你怎么样了?”
陈大车声音破碎嘶哑:“很痛,很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刘娥哽咽道:“别说傻话,你只是受伤了,太医会治好你的。”
陈大车忽然笑了:“你别骗我了,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知道。”她说得很是吃力,断断续续地:“原是我以前想得太天真,这世间,哪里又是能任性逃避的了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我把自己想得太高,又把他人想得太好……”
刘娥跪在她的床边,泣不成声:“妹妹,皆是我害了你,你放心,我不会放过害你的人。”
陈大车只觉得意识渐渐被痛楚盖过,她从痛楚中醒来时,原充满了愤怒与不甘,但这痛楚渐渐地变得麻木,她便自知大限将至,反而释怀了,只道:“罢了,我以前还想过呢,我将来若是老了,看不清书本,听不见乐声,吃不了东西,然后才死,那才难过呢。没想到是这样的死法,也好。我一生爱书,如今为了书,与书和书阁同葬,未必不是一件雅事。”
此时赵恒也正匆匆赶来,见了陈大车惨状,竟是掩目不敢多看。
刘娥心痛如绞,只道:“妹妹别说这样的话,你会好的。”
陈大车此刻意识清楚,她也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只强撑着道:“告诉我爹娘,就说我是得了急症走的,别教他们伤心。”
刘娥哽咽:“是。你放心。”
陈大车又交代几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刘娥再也忍不住,掩面而出,在廊下痛哭。
见赵恒出来,刘娥便向赵恒请求:“请官家封陈妹妹为贵妃。”赵恒不明其意,刘娥就道:“大车如今受伤,生命垂危。我知道她是替我挡了灾,我无以为报,只能为她尽些心力。封她为贵妃,有此名份,也能令宫中太医更尽心,也能诏令天下名医为她治病。”
赵恒心头骇然,忙道:“你很不必如此,休说什么挡灾的话。你是你,她是她。你也不可能会遇上这种事。大车入宫,是朕没有照顾好她,让她受此灾难。封妃的事,求医的事,朕都可以答应你,只是你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听到没有。你与她的关系,与曹氏、杜氏一样,都只是宫中姐妹而已。”
只是一道贵妃的旨意,不过是徒令亲属欢喜,于陈大车而言,并没有什么作用。太医院最好的医生,也无法对一个重度烧伤的人,作出什么补救措施。无非是用越来越浓的麻沸散,让她稍减痛楚而已。
到了半夜,陈大车走了。
皇帝下旨,以贵妃礼下葬,并抚恤父母亲属。
当天黄昏,皇后的乳母涂嬷嬷走在廊下,便教人掩住口鼻,晕了过去。待得她醒来时,却是在一间漆黑的暗室中。她惊骇莫名,爬起来摸着四壁,却是在一间狭窄的小室内,三面皆墙,唯一面是栅栏。她也是宫中老人,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一间地牢。当下就叫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你们好大胆子,胆敢抓圣人身边的人。”
她叫了几声,却见栅栏的一方,亮起一点烛火,烛火后似有一团黑影,却瞧不出模样来,就听得一个声音道:“既抓你,自然是知道你是谁。你不必枉费心力,只管回答我的问题,若答不出,你这一世,就呆在这里,休想出来。”
涂嬷嬷更加惊骇:“你、你们好大胆子,竟不怕圣人降罪不成?”
那人阴阴地一笑:“圣人降罪,你的意思,是圣人支使你用黄磷谋害陈贵妃的?”
涂嬷嬷心胆俱裂,失声叫道:“你胡说什么?根本没有的事情,什么陈贵妃,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休想诬陷圣人。”
那人忽然道:“前些年皇后逐你出宫后,你就住瓮市子口,离你家两百步,住着个王道婆,你在宫外与她交好。陈贵妃出事前一天,你忽然要出宫回家探亲。可你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那王道婆家里,她曾经告诉过你黄磷能无火自燃,那一日你从她那里拿走了黄磷。之后你再没有在别的地方停留,就回宫了。”
涂嬷嬷听了这话,仿佛头顶一个霹雳响过,只觉得神魂已经离体,只本能地辨道:“不管你说什么,我不承认,便是打死我,我也是什么都不会承认的。”
就听得那人道:“你按她所教,把放了黄磷的纸包划破,放在陈贵妃素日抄经的垫子上。等时间一到,黄磷自燃。西阁内全是纸张和木头,起火极快,你又悄悄在门后弄了手脚,把陈贵妃锁在门里……”
涂嬷嬷厉声尖叫道:“西阁早就烧了,一切都无证据,你胡说八道,这是你编出来的,什么王道婆,这样分明是你逼她说的!”
那人也不理她,只阴阴地道:“那你猜猜,她还跟我说了些什么?她说,有大富人家妾室争宠,失宠的小妾养了狸猫,拿着鱼干日日训练它扑抓穿着怀孕小妾衣服的草人。宫女桃枝、桂枝招认,奉你之命,偷杨媛旧衣训养狸猫,致使五皇子早产体弱,你不会说也不知道吧?”
涂嬷嬷坐在地上,只如见鬼一般,骇然往后缩,直缩到墙角,方崩溃地叫道:“你、你到底是谁,做这些事有什么目的?”
那人又道:“桃枝、桂枝且招认,在二皇子因为月犯庶子星生病的前一天,她们奉你之命,将杨媛的安胎药换成了堕胎药送到御苑去……”
涂嬷嬷更加崩溃,如疯似颠大叫起来:“你别说了,没有的事,我不认,我绝对不认。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那人长叹一声:“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涂嬷嬷,你们这些后宅无知妇人的手段,实在是太粗糙了。我再问你一件事,先帝驾崩的前一天,还在东宫的三殿下是怎么死的?是你勾结乳母方氏,把他骗到后园池子里,将他推下去的吧!”
涂嬷嬷惊恐地看着声音的方向:“你这个魔鬼,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不可能有人知道的……”
忽然就听得一人厉声道:“陈贵妃又做了什么招惹到你们,让你非要杀了她不可?”
涂嬷嬷精神已经崩溃,口不择言地:“她该死,若不是她多事,后头的事都不会发生了。二郎就不会生病,圣人就不会生不如死,是她在祈福时对圣人口出诅咒之言,否则二郎就不会有事。她该死,她该死……”
后头那人怒道:“该死的是你!让她画押认罪。”
涂嬷嬷听着这人声音甚是熟悉,顿时明白,当下神志略一清楚,立刻作出决断来,咬牙嘶嘶地笑道:“我不会画押的,你们要害圣人,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害到圣人的……”
只听得“砰”地一声重响,刘承规站了起来,喝道:“快去看看——”
这是皇城司在宫中秘密审讯之处,皇城司侦知京城内外之事,这种训练狸猫害人的行为,在京在也有过案例。因此早在杨媛无端受到袭击时,他就派人追查。刘娥能查到的事,他只有知道更多。这种宫外手段,必不是长在宫中之人能知的。因此他就查那在宫外有往来,又与那些后宅阴私有关联的人,就此查到涂嬷嬷上次被逐之后在宫外的住所,向邻居打听得她素日交好之人。
他自知此事牵连甚大,本欲慢慢追查,务必要有实证,谁知道陈贵妃忽然遇害,令他心胆俱裂,当下再顾不得什么,只查到涂嬷嬷于事发之前出过宫,当下就抓了王道婆拷问。那王道婆本是三姑六婆之流,流窜于市井与后宅之中,坑闷拐骗样样来得,还没上刑便全招了。他也顾不得什么,当下动用自己在寿成殿的人手,将涂嬷嬷直接从寿成殿绑了出来,当夜就要审问。
其实他并没有找到那两名宫女,连许多隐情,也只是根据自己推测,讹涂嬷嬷一下,谁知道这老虔婆反应,果然不出所料,当下更加确定,实是愤怒已极,忍不住最后亲自喝问起来。
谁知道这老奴竟是如此忠心,宁死不招。此刻灯光大亮,刘承规走到栅栏边,就见着那涂嬷嬷一头撞在栅栏上,额头一个大洞,鲜血瞬时流了满面。看这流血的速度,显见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撞的。
刚才审问的是他的养子,见状忙问:“阿爹,如今怎么办?”
刘承规冷冷地道:“她心存死志,就算救回来,也没什么用。给她按手印,将记录存档。”
养子就指着涂嬷嬷道:“那这人……”
刘承规冷笑道:“她想这么死,却不容易,把她送到西阁,也给倒上黄磷,让她去见陈贵妃请罪吧。”
养子心中惊骇,忙依令行事。
当夜,西阁,忽然间一个妇人的惨叫声划破天际。但见黑暗之中,一团火光包围着一人,一身是火,不断翻滚,挣扎,却只能徒劳地惨叫。
火越来越大,一些宫女内侍满脸惊骇地看着西阁火起。
小内侍们拿着提桶在外围泼水救火,却没有人敢冲进去,只听得那惨叫声,似是甚为熟悉。
次日宫中皆传言,昨日西阁被烧着的人,是寿成殿的涂嬷嬷。众人皆道是陈贵妃的鬼魂把她勾到西阁去,这是冤魂索命来了。
一时西阁一带,便无人敢去。
连寿成殿的宫女们,都不免私下议论,陈贵妃为何谁也不寻,只寻了涂嬷嬷下去,难不成真是冤魂索命?
话说到这里,众人皆是不敢再说下去了。若是冤魂索命,那难不成害死陈贵妃的是涂嬷嬷不成。若是涂嬷嬷是凶手,那皇后……
众人细一想,都出了一身白毛汗,吓得噤若寒蝉。
皇后身边的尚宫燕儿也听到这样的流言,心中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她也细究过涂嬷嬷如何会去了西阁,怎奈众宫人皆说,昨日黄昏后就不见了涂嬷嬷,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何时出去的。涂嬷嬷在寿成殿中一人之下,众宫人皆低于她,又何敢去盘问她的去向。因此一时之间,竟成了悬案。
此时皇后又因二皇子之死,病得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燕儿哪里敢说,只自己一人惴惴不安。
https://jiwufengbao.com/book/21104/5098029_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