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后死后,赵恒深为悼念,特下诏罢朝十三日。待得百日过后,便等候群臣议立新后之事。
百日之后,百官果然上表,请立新后。
依了赵恒的意思,满心想要立刘德妃为后,然而,一个一直存在的问题,或者说是阴影,却又冒了上来。
自本朝以来,宫中后妃乃至诸王府中所纳,皆为将相高门。此时将赵恒提出要立刘德妃为后,众臣皆是十分反对,说她出身低微,又无子嗣。过了数日,却有大臣们上表,请赵恒在各将相世家中,另选名门淑女立为新后。赵恒暗叹一声,只得让各大臣们先报上待选的名册来。
虽然各家均有拥立之人,但终究还是已故宰相沈伦的孙女呼声最高,这其中虽然也有臣子们站队的原因,但究其原因,却是先皇后郭氏曾死前留下一个遗折,其中内容,是请皇帝在她死后,要继立新人为后,以便生下嫡子,传继皇嗣。说到立新后的人选,她亦提出:一则要出身名门望族将相之家,二则要年轻美貌以能为赵恒生下皇子,三则要德容工言俱全。她留心多年,挑中了已故的老宰相沈伦的孙女。
沈伦在后周时便已经跟从太祖皇帝,出任幕府,献策甚多,及至太祖登基,便继赵普之后为相。沈伦为人谋事而不谋政,因此后来太宗皇帝登基,亦得信任,增为开府仪同三司等职,太宗北征,又为京都留守。沈伦为相多年一直安然不倒,如今朝中重臣,倒有近一半是在他的手中给提拨起来的。
沈伦的孙女沈仙儿,今年正是十五及笄之时,是京中有名的美人,且为人举止,无不符合淑女的典范。去年郭熙听说了她的名声,也特地召她入宫赐见数次,已经在赵恒面前隐约地称赞过几次。郭熙死前,修了遗折,又推举沈仙儿为继位的新皇后人选。
沈伦的独子沈继宗,时为光禄少卿,为人豪迈好客,家中每日饮宴不息,许多沈伦的故旧,亦是喜欢常光临沈府相聚。沈继宗的儿子沈惟清,此时又娶了六王爷元偓的女儿。莫论沈仙儿本身的才德容貌,便是从门第威望人缘及与皇族的关系上,沈家小姐也都是上上之选。其余或者也有推举了将相之家年岁相近的,却是廖廖无几。
余下众臣之中,也有人提出立杨媛,她是天雄军节度使杨知信的侄女,在赵恒为襄王时就已经服侍赵恒,不论出身年资,都在刘德妃之上;又有人提议立才人杜氏,她是昭宪太后的侄女,身份尊贵,当立为后;还有人提议美人曹氏,她是本朝第一名将曹彬的孙女儿,出身将相门第,武官拥护者甚多。
眼见这一日,朝中诸臣们各拥戴一名妃嫔,闹得朝中乱哄哄地。
且按下朝中纷议,只说这后宫之中,如今也是如热油沸腾一般,不得平静。在这纷乱的时候,平时潜于水底上的暗潮涌动,人人都怀着别样心思。
此时曹美人、杜才人与戴贵人,齐聚杜才人所居的栖云殿,商议对策。
杜才人最沉不住气,道:“两位姐姐今日光临栖云殿,不知为了何事?”
曹美人是将门出身,也是性子爽快之人,闻言冷笑道:“为了何事,杜家妹妹可真是明知故问。如今这朝中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么一件天大的事情,妹妹竟不晓得?”
杜才人冷笑道:“闹就闹吧,横竖轮不到咱们头上去。”
曹美人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好不容易去了一个,何苦又再请个太岁镇着。说白了,都是后宫妃嫔,便是称呼上差着么一点半点的,也没什么。若真真要再更分出个上下尊卑来,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杜才人微微一笑,看着坐于一边有些拘谨的戴贵人:“戴贵人,不晓道你有什么看法?”
戴贵人本是郭熙的侍女,因为生过三皇子而受封,她长得普通,也不曾受过宠。郭熙当年在王邸中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怀孕养胎,又深防着杨媛,因此令她入侍,不料一举得男。从此郭熙见了她也便大不自在,后来三皇子夭折了,戴贵人本无根基,凄惶无依只有紧紧地跟着郭熙,侍其颜色得以在后宫栖身。郭熙病重时,寿成殿门庭冷落,也只有戴贵人念着旧主之恩常常前去探望。
如今郭熙去世,恍若树倒猢狲散,各人自去寻了各人之路。曹杜二人尚还算得绮年月貌,且各自有显赫家世,倒也罢了。唯有戴贵人心中的栖惶不安,更甚他人。她向来无甚主见,依附郭熙已久,郭熙一直对刘德妃心怀忌刻,她再愚钝跟得久了也看得出来。如今刘德妃得势,万一她做了皇后,会不会对着郭熙一党的人开刀,像她这样正是最好捏的软柿子,会不会首先拿她下手?这些日子她见了人都带着种怯怯的讨好神态,紧紧跟住了态度和蔼的曹美人。
曹美人出身是当朝第一名将的曹彬家族,曹彬虽然是沙场百战的武将,为人却极是谨慎谦和,做人做事让字为先,遇士大夫必引车回避,对下属小吏从不直呼其名,见人必衣冠整齐,朝野上下风评极好。他在战场上杀得人多了,卸下盔甲来便极为惜生,家中直是到了“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窗”的程度。曹美人幼承家教,虽然她本性爽快利落,但有时候,这种爽快利落,更是她的一层保护色。饶是如此,初进宫时毕竟年轻气盛,还是教郭熙算计了一把用来对付刘德妃,自此后她行动更是谨言慎行,审时度势。
可是谨慎并不代表无所作为,曹美人端起茶杯抿了一下,心中暗忖,这也正是她今日带了戴贵人过来找杜才人的原因。
戴贵人嚅嚅地道:“我觉得,曹美人也是一番热心肠,咱们大家总要齐心协力才是!”
杜才人抚掌笑道:“这话我爱听,可官家喜欢她,如今又正好这位置空出来了,要预备给她,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曹美人笑道:“官家喜欢她,这谁也管不了。可是真要立后,那却不是后宫一句话能定得了的。她能在后宫横行,未必文武百官理会她是谁。杜家妹妹真要没办法,怎么今日朝堂上,倒有人提起杜家妹妹?”
杜才人脸一红,强笑道:“这可真是冤枉了,我在深宫里,如何知道外头的事儿?”
曹美人笑道:“这又有什么怕忌讳的,何止是杜家妹妹,还有人提起我呢!杜妹妹,掏心窝子告诉你一句,何必什么事情都瞒着我们。我倒说,有热闹大家一齐挤,”她指了指西边神秘地道:“她朝中能有什么人,到头来,只怕来官家不提也罢,提了她倒是枉为她人作嫁衣。”
杜才人心一动:“曹姐姐,依你说,到最后会是谁?”
曹美人沉吟片刻,方说:“依我看,要么是玉宸殿那位,要么是沈家丫头。”
杜才人吓了一跳,悄悄指了指:“玉宸殿那位?杨?怎么可能?”
曹美人冷笑道:“怎么不可能,论位份论宠爱,玉宸殿都仅次于嘉庆殿啊。更何况论资历论家世,玉宸殿那位却强过她了,可笑她如今真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若真是宫中现有的委决不下,估计可能是沈家丫头,男人哪个不贪鲜,再说朝中拥沈的人也不少。我若是她,我也选这两个,一个玉宸殿是已经收伏了的,一个沈家丫头年轻识浅。好比当年花蕊夫人,就是有意挑中了开宝皇后,以便自己继续操纵后宫。”
杜才人不服道:“曹姐姐这般说,我倒不服气了,论家世,咱们何在她二人之下,论资历,戴姐姐也不低于玉宸殿啊!哼,我看这场风波闹到最后,倒是怎么结果了!”
曹美人抿嘴一笑,她今日来的目地已经达到,不再说话了。当下正想岔过话题去,免得后宫耳目众多,一个话题说得久了倒容易惹人疑心。正这个时候,却有人报刘承规来了。
曹美人暗一吃惊,却见刘承规进来道:“原来各位娘子都在这里,这下可省得老奴少跑了。德妃请各位娘子到嘉庆殿中品茶,今年刚到的大龙团,昨天才送进来的!”
三人皆吃了一惊,相互看着对方,一时倒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曹美人先回省过来,咯咯一笑道:“正是呢,杜家妹妹也请我们喝茶,原来娘娘也有兴致,我们还真是念着嘉庆殿的好茶呢!”
自从郭皇后死后,宫中诸人,竟有意无意地称刘德妃为娘娘,便是诸妃嫔们心中各有算计,当着人前却也是这般称呼。
一缕青烟袅袅,殿中安静得只听到红泥小炉中泉水咕咕煮开的声音。侍女莲蕊提起执壶,将泉水注入建盏之中清洗,依着次序灸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依次七次,才将茶汤奉上给宫中妃嫔们。
莲蕊煮水分茶的动作已经熟惯,日光斜影下一举一动,更是美得如诗如画一般,倒把诸妃嫔焦灼不安的心抚了下来。
曹美人接过茶盏,不由地赞了一声:“还是娘娘会调理人,看娘娘身边的侍女,都一个个玉人儿似的,哪像我们身边,尽是些粗丫头。”
刘娥脸上淡淡地不见喜怒,拿起手边的一份奏折叫人递过去给曹美人道:“曹妹妹素来最聪明,帮我看看这奏折上的字句可不有妥。”
曹美人接过来一看,吓得站了起来:“娘娘要上辞表,辞去皇后推选?”
刘娥面无表情地道:“正是。”她眼神缓缓地向众人一扫,众人皆有凌然之意:“先皇后去世百日,今日朝堂上就有人提出国不可无后,请立新后。朝庭上下各执一辞,纷扰不已。我想官家繁忙,我等后宫妃嫔,不能为官家分忧倒也罢了,如何还能给官家添烦添乱呢。因此我上了这道辞表,不知道各位妹妹们意思如何?”
曹美人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眼光一撇,却看向那立后呼声最高的另一位人选杨媛。
杨媛也是一怔,她的直觉比她的思维快,立刻也站起来笑道:“小妹附议德妃姐姐,我也上辞表。”她这次也列入候选,本来就是德妃授意,为的是冲淡后宫妃嫔的立后之议。
曹美人怅然若失,不得不道:“不知道谁竟然把臣妾的名字也放进去了,臣妾今日来本就是想跟娘娘道喜,谁知道娘娘竟……娘娘不肯做皇后,我们何德何等,自然是要请辞了。”
刘媛的眼光扫过怔在那里的杜才人,含笑道:“曹家妹妹多心了,你不必请辞,杜家妹妹也是一样。”
杜才人醒过神来,连忙道:“臣妾正要请辞,只是想不到娘娘您……唉,这皇后之位,明明就是您的,您要请辞,岂非中宫虚位了。”
刘娥淡淡一笑:“难得各位妹妹都这么深明大义,那么大家明日就把辞表递上,免了朝中一场纷争吧!立后之事,以后都不必再议了。”
德妃一言定谳,众嫔只得应道:“是!”
次日上朝,赵恒将杨杜曹三位妃嫔的辞表昭示众臣,昨日拥戴三人的各大臣们只得低头无言退后。只是拥立沈氏为后的传言,却是更加激烈了。一时间朝廷上下,宫中内外,都纷纷传说,沈家小姐要进宫为皇后了。
杨媛急忙来找刘娥:“姐姐,你可曾听说外头的谣传,说什么沈家小姐要做新皇后了?”
刘娥扑嗤一声笑了:“妹妹,既然你自己都说是谣传,那又有什么可紧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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