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皇帝都心悸难安,他看着窗外的月色眉头深锁,众内侍不敢惊动。
这日王继恩问过安后,正欲退出,皇帝忽然道:“继恩,朕有事问你!”
王继恩此时已经封为昭宣使,主管皇城一应事务,平时并不用他来侍候,只不过每日例行问候一次。此时听得皇帝的话,忙垂手侍立。
皇帝沉吟了片刻,才道:“许王正当年轻,素来有习武,身体强壮,并非文弱之人,怎么会一朝忽然亡故?”
王继恩听在耳中,心中警钟骤起,他想了一下才道:“官家,事涉皇家,奴才不敢说。”
皇帝冷冷地道:“有朕在,但说无妨。”
王继恩恭声道:“官家说得是,许王之事,是需要调查一二。奴才听说——”
皇帝喝道:“有话只管说,你跟了朕这许多年,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刁滑?”
王继恩道:“奴才管着皇城司,下头有人也是听通事舍人李允正家仆偶谈中说起一二,报与奴才,奴才原只当是小事,如今想来,却是蹊跷……”
皇帝皱眉道:“李允正?是故隰州团练使李谦溥的儿子?”
王继恩道:“正是,他是许王妃的长兄。前些年官家为他质押旧居的事,还赐过他银两。”
皇帝点了点头:“哦,他又知道些什么?”皇帝对此人倒还有印象,其父李谦溥早死,皇帝念及军功,赐其女为许王妃。李女出嫁,因李允正为官清廉,家无余财,竟准备不起嫁妆,只得将祖居质押给左卫长将军宋偓家中。有嘴快的人报给皇帝,皇帝质问李允正,李允正只得将实情禀奏,皇帝听了大笑,叫王继恩自内库中取了银两为其赎回宅子。李允正才能不足,官位一直升不上去,但却也因着王继恩赎宅之后,与他有些往来,有意攀好。
王继恩自也是那时起与李允正相交,很知道一些李允正之妹许王妃的事情。前些时候许王妃因为贴身侍女忽然失踪,因而惶惶不安,生怕自己有一日也死得不明不白,虽畏许王威势,终究不甘等死。于是这边与越王妃往来时向着妯娌们说出此事,另一边也将此事告诉兄长。李允正吓得半死,又不敢教许王知道,就找了王继恩哭诉。
王继恩听在耳中,就派皇城司暗中打探,此时见皇帝动问,这时候回禀道:“唉,许王妃过于贤惠,凡事自己忍着太不声张了。奴才隐隐听说,许王宠着一个侍妾张氏,很不安份,妖媚着许王,做出种种不法的事情。还在西佛寺弄来一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才把许王的身子弄坏了……”
皇帝眉一挑,并不太信:“二郎素日严谨,竟会做出妻妾不分之事?”这种妻妾相争之事,多半没有好话。但许王为人勤政恭敬,他倒不太相信他会好色昏愦至此。
王继恩又道:“奴才听说,前不久许王妃的贴身侍女在府中忽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吓得许王妃寝食不安,又恐触怒许王,不敢追查。还听说,那个张氏经常出入西佛寺,爱弄些邪门歪道的东西……”
皇帝未听得结束,已经是大怒:“岂有此理,难道是这妖妇作祟不成?继恩,朕令你彻查此事。”
许王死后,皇帝下旨追封其为皇太子,谥号恭孝。
钦天监阴阳司为恭孝皇太子择日下葬,择准停灵九九八十一日,文武百官均来灵前侍候。这八十一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另设一坛于后厅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八十一日太上感应经。先停灵于太子府,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九作好事。待过得这八十一日之后,再停灵于太庙之中。再令阴阳司择吉地兴建皇太子陵寝。这边内司也同时准备着皇太子册昭告天下。
许王妃李氏率众侧妃跪在灵前,哀哀而泣。良娣张氏在第一二日哭得最为大声,抢天呼地情绪激动时,常常有意无意地越在了太子妃之前。待过得几日,实在是力不能支,口口声声便称自己伤心过度,病卧床上。许王妃却是日日跪于灵前,才不过二十余日,便整个人脱了形。
只因这一日正是恭孝皇太子三七之日,宫中会来人传旨,张氏只得扶病也跪于灵前。过了正午时分,宫中有使者来,许王妃支撑着请了香案。却见一人率队昂然直入,展开圣旨便道:“圣旨下,许王府上下等接旨。”此时侍灵的文武百官俱也跪下听旨。
众人仔细看去,此人竟是昭宣使王继恩。许王妃已经哭得昏头昏脑,一时尚未反省过来。王府咨议赵令图心中却是格登一下,许王封皇太子旨意已下,正式册礼也在准备之中,王继恩如此态度,令人动疑。且只是停灵三七照例宣旨,何须请动王继恩?
但见王继恩宣道:“朕听闻许王元僖嬖宠妾张氏骄横专恣,捶楚婢仆有至死者,而许王不知,伊家人不敢告开封府。且张氏又于都城西佛寺招魂葬其父母,僭差逾制……”
张氏先是跪着听旨,听着说到自己,又羞又气,立刻呼道:“圣上,奴婢冤枉呀——”王继恩大怒,喝道:“好个刁贱妇,宣读圣旨也敢喧哗,目无君上,掌嘴!”
立刻四个小黄门扑了上去拉出张氏,劈头劈脑先就是重重二十个嘴巴,张氏头两下还大声哭骂:“王爷呀,您可看着——”待打完已经是满脸紫胀,口角流血,软瘫在地下一动不动了。张氏族人也在跪灵之列,起先还欲出言,此时也吓回去了。
许王氏和众姬妾吓得只是发抖,元侃跪于百官之首,此时也惊骇莫名。许王三七之日,王继恩竟然在灵前掌打他的宠妾,天子之心,究竟是何等的不可测。
王继恩面无表情,继续读着圣旨:“……元僖嬖妾,深负朕望,诏停册皇太子礼,其丧葬不得从亲王礼,以一品卤簿葬。开封府判官、右谏议大夫吕端,推官、职方员外郎陈载,并坐裨赞有失,端黜为卫尉少卿,载为殿中侍御史。许王府谘议、工部郎中赵令图,侍讲、库部员外郎阎象,并坐辅道无状,削两任免。元僖左右亲吏悉决杖停免。妾张氏——”
王继恩停顿了片刻,众人皆屏息静气,不敢发得一声,但听得王继恩慢慢地拖长了声音道:“张氏父母冢墓逾制着即毁去,张氏亲属合族皆配流岭南。张氏罪不容赦,着即自缢。”
“不——”已经软瘫在地下的张氏忽然跳了起来,一交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凄厉地叫道:“我冤枉,我无罪——王爷刚刚过世,你们不能这么对我。王爷呀,你在天有灵睁眼看看吧,臣妾做错了什么呀!冤枉我没关系呀,是王爷做了皇储招人恨呀,您为大宋积劳成疾,他们竟然要在死后怎么冤枉你呀——”
王继恩喝道:“赐白绫!”
两名小黄门捧着白绫将张氏夹在中间,冷冷地道:“张氏,谢恩领死!”
张氏惊恐地看着白绫,神经质地摇头:“不、不……”她的眼睛在大厅中描视,慌乱地搜寻求援的对象。凡是她自认为有好处予对方的人,一见她的眼光就躲闪不及,蓦然间见许王妃脸色苍白怔怔地跪着,立刻如见救命稻草似地连滚带爬过去一把抱住了李氏的脚:“姐姐,姐姐,你救救我,看在王爷的份上,你救救我吧!”
许王妃吓得瑟瑟发抖:“你、你快放开我、放开我……”
张氏不停地磕头:“王妃,奴婢知道错了,王妃饶了奴婢吧,救救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您就当奴婢是条狗,以后要打要骂都由王妃,王妃救我、王妃救我——”
许王妃虽恨她,见此情景,却也吓得浑身颤抖,看看王继恩铁青的脸,又看看堂上诸人或惊惶或避开的脸庞,习惯性求情的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来,只掩面哭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自身难保,怎能救你——”
王继恩使一个眼色,两个小黄门扑上前去,将张氏一把拖出厅外,张氏倒也悍勇,竟死死地抓着地缝,将地面上抓出两行血迹来,又拖了几步,竟是抱住门槛不肯撒手。
王继恩见这小黄门无能,再闹下去失了威仪,当下就一个眼神,就见着另外两个小黄门上前,直接用白绫将张氏脖子系住,用力勒紧。那张氏顿时松了门槛,双手抓住白绫,被小黄门提起,但见她舌头吐出、眼睛凸出,脸色发青,只一会儿就口中断了气。
许王妃还怔在当场不曾回神,就见着小黄门手一松,张氏的尸体倒在许王妃跟前。许王妃看着她死状可怖,已经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双手捂口不敢出声,浑身颤抖。
王继恩却收了狰狞之色,换了恭谨之态,亲自上前将许王妃扶起,坐在首座,将圣旨交到许王妃手中,温言道:“奴才也是奉旨行事,请王妃见谅。王妃只管安心,官家口谕,许王妃是个好孩子,只是教他们误了。”这边告辞出去时,悄悄拉了李允中笑道:“我说过会为你们家出这口气的,现下除了那贱人,王妃以后就大安了!”
李允中吓得魂飞魄散,万不想几句牢骚招来这等大祸,只是吓得不住点头。
王继恩出去后,前来侍灵的文武百官见元僖已失圣眷,立刻连借故告辞都懒得做,跟着王继恩前后脚一涌而散。许王妃哭得昏天黑地,许王府上下立刻是一团乱麻,只有李允中勉强维持着秩序。
元侃眼看着这一系列的变故,眼看着方才还神气活现的张氏当场惨死,惊得心胆俱碎,只得勉强上前,向许王妃道了几句虚应故事的话,就匆匆告辞而出。一出府,便让大轿先行回府,自己悄悄骑了马,只带了怀德一人,急急向刘娥居所行去。怀德跟在他的身后,注意着是否有人跟踪。
自那次被刺客所惊以后,刘娥就搬了住处。却是王府侍卫们所住的街后头,元侃又借口侍卫增多,将她居住前面也拨了一批侍卫宿舍,如此前后都是他的心腹所居,旁边还有个练武场,他只借口来这里与侍卫们练武,弄了个临时居所,素日练功出了汗,更了衣再回去,都是有正好的理由。
这地方看似没问题,却有个暗门,通往旁边的院子。那院子就是刘美住所,再过了这个院子,才是刘娥住的地方。
他一气到了新的小院,直冲到刘娥的房中,刘娥正在窗前写字,才听得声音欲站起来,便被元侃紧紧地抱在了怀中。便觉得元侃浑身火烫,双手颤抖着将她抱得死紧,她的整个脸埋在他的胸口,但听得他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她才开声欲问:“三郎——”便听得头顶上元侃颤抖的声音:“小娥,让我就这样抱着你,感觉到你在我的怀中,让我感觉到你真实的存在。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刘娥大惑不解中,却不禁被元侃的情绪所感染,静静地伏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地。过得片刻,只觉得头顶发间微微一凉,慢慢地湿润了。水?难道是……刘娥惊异地抬头,竟真的看到元侃的泪水一滴滴地滴下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反抱住元侃惊道:“三郎,你哭了?”她伸手轻拭着元侃脸上的泪水:“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元侃的脸色苍白,他颤抖着伸着手,一寸寸地轻抚着刘娥的脸:“小娥,让我好好地看着你,再让我看看你!刚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刘娥轻轻的握住了元侃的手,发现他的双手冰冷而潮湿,显得是方才太过紧张手心出汗。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平放在自己的脸上,柔声道:“三郎你且安心,我还好好儿地在这儿呢。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几声轻言软语,使得方才紧张焦燥的元侃慢慢地镇定下来,刘娥扶着元侃坐在榻上,倒了一杯热茶给他。元侃将热茶一饮而尽,这才定下心来,将方才在许王府的惊人一幕慢慢道来。刘娥伏在元侃的膝头,慢慢地听着,直听到王继恩处死张氏那一刻,惊叫一声,立即被元侃抱在怀中,只觉得浑身颤抖,竟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她抬头看着元侃,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最怕的那一件事。
过了好半日,刘娥才颤抖着问道:“三郎,如果官家知道了我们的事,你说——”
元侃用力抱紧了她,喃喃地似对她说,更似对自己大声道:“不会的,不会的。你在这里的事,没几个人知道的,他们也断不会泄露的。再说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父皇可能根本就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刘娥喃喃地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元侃怔怔地坐着:“二哥,我虽然不喜欢他,可是他尸骨未寒,就受到这样的待遇,也着实令人……父皇,父皇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刘娥抬头,看着元侃:“许王走得太快了,这死因到底为何呢?”
元侃摇了摇头道:“难说,二哥自接任开封府以来,事事上用心,只是用心太过了,未免损耗气血。张氏妖媚固是事实,可是要说是她连累二哥早亡,却也是有些牵强的说法。”
刘娥慢慢地站起,坐到了元侃的身边:“有没有御医验过许王的遗体,看出是什么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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