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刚过了重阳节,菊花还正茂盛,连延庆殿内外,也尽是布置得五彩缤纷。
赵祯正听完讲课,令阎文应送走太傅,自己则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正在更衣。
赵祯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这两年他长得很快,不但身材拨高了许多,原来圆圆的童子面也拨长了变成容长脸,整个人从一个微胖的儿童已经长成一个稍带清瘦的少年。他的声音从那种雌雄难辨的童音也变得粗而低沉,嘴唇上也有了一层淡淡的绒毛状胡子。
发生在男孩子身上的变化,他自己自然是最注意的,变声刚开始时,他头一次听到自己口中的声音变得粗哑,吓了一大跳,当天在太后面前都不敢开声说话,被太后注意到了,惊喜交加地抱住他,笑说:“官家这是长大了,要成大人了!”又叫了积年知事的嬷嬷去教他成人的知识。
大度后自他登基以来,便一直是拿对待大人的态度对待他,唯杨太妃素来溺爱于他,小皇帝也在她面前诸多撒娇。从皇帝发现自己“长大了”开始,便越发地自己注意起来,努力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来,再不撒娇耍赖,上学功课,上朝听政,便也努力勤学勤政,更加地象个大人的样子。
今日太后早有话在先,让皇帝课后到后苑华景亭陪她与太妃赏花,又说只是家宴,叫皇帝穿得随和些。
延庆殿的尚服宫女若雨便带宫人们为赵祯换下冠冕,换了一幅幞头,又把朝服换上淡黄色的常服,想了想,又取了一件颜色更淡的半袖再加上,说道:“在园子里赏花不比屋里头,风大。”
赵祯乘她换衣时捏了捏若雨的手,叹道:“雨儿,你要真不放心,何不随了朕一起去。”
若雨脸色涨红了,嗔怪着轻拍了一下赵祯的手道:“官家,庄重些,仔细呆会儿见了太后,还这么轻佻可不成。”
若雨本姓张,出身也是官宦之家,原是石州推官张尧封之女,因父亲早亡,其母孤弱无依,只得将她送进宫来,自小在杨媛宫中。杨媛见她是官家女,格外看待,只做服侍栉巾之事。赵祯从小养在杨媛宫中,因若雨温婉聪明,服侍周到,渐渐只挑她一人侍候。
赵祯继位,独居延庆殿,杨媛便将若雨赐与赵祯,以为贴身侍女。
今日后苑赏花,若雨已经知道一二,见天色已经不早,便忙催着赵祯去了。
当下赵祯带着阎文应往后苑而去,一路行来,但见一路五颜六色,尽是各式菊花,又扮成菊门,饰上回廊,越发显得热闹。
华景亭正是在后苑假山上,赵祯拐了一个弯,转过月洞门,忽然听得前面“呀”地一声轻呼,赵祯抬头一看,便怔住了。
但见前面桂花林中,一个少女正分花拂荫过来,忽然见了皇帝,吓了一跳,怔在那里,她手垂衣袖带处,花落如雨,一股花香沁人心脾。
赵祯怔怔地看那那少女,但见她浅绿色衣衫,头上一支绿玉簪子,一枝桂花正半挡在她的额间,越发显得眉目如画,人比花娇。
因赵祯只穿了常服,那少女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显得有些惊疑不定,退后一步,微微转头欲向后方呼唤随从,却不防额间被那桂枝轻扫了一下,不禁轻声“啊”了一下。
赵祯一急,忙上前一步,问道:“你怎么样?”
那少女见他居然伸过手来欲抚上自己的脸察看,吓得退后一步,转过脸去,求助似地娇呼一声:“刘姐姐——”
听得桂花林后有人急道:“王小娘子——”斜地里穿出一人来,疾步走到跟前,吃了一见忙伏下身去道:“奴婢拜见官家。”
赵祯一看,却是太后宫中的内殿崇班杨怀敏,赵祯知他是太后心腹,素日间无事却也不会轻易差遣,正疑惑间,却听得一声轻笑,一个少妇也随后自桂花林中过来,那少妇杏色衣衫,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赵祯,笑嘻嘻地请下安来:“见过官家。”
赵祯与她素日相熟,见了她笑扶道:“表姐也给朕装样子,免礼平身。”
那少妇正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刘美的女儿刘妤,见状就势起身,见那少女早已经无声地伏地,便顺手也拉了她起来笑道:“王家小娘子今日第一次进宫来,就叫官家给吓着了。”
赵祯凝神看着那少女,心中一动,又问了一声道:“你姓王?”
那少女脸作红霞之色,神情间羞涩难言,更觉得动人,她抬头求助似地看了刘妤一眼,刘妤何等机警,忙笑道:“官家,咱们站在这里一问一答要到何时呢,横竖呆会儿上去,官家要问什么都有的是机会,太后太妃她们可还等着呢!”
赵祯点头道:“好啊,那我们便上去吧!”
刘妤忽然一笑道:“还请官家留步,稍候一会儿上去可好?”
赵祯诧异道:“为何?”
刘妤顽皮地眨眨眼:“官家进去声势太大,众人要给官家行礼,我们岂不生受了。若是延后一些再进去,我们比官家还迟,更不成样子。好官家,便帮我们一个忙,让我们先进去迎候官家吧!”
赵祯见这位素来伶俐的表姐带着一副惫赖样子上,也不禁笑了,止步也开玩笑道:“既然表姐有命,朕焉敢不从!”
刘妤冲着他笑了一笑,便拉着那位“王家小娘子”抢上前去,匆匆而去。
赵祯怔怔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好一会儿,这才轻叹一声,迈步上去。
阎文应是个深懂得应该消失的时候消失,应该出来的时候出来,该无声的时候无声,该出声的时候出声的深宫高手,此时见状忙凑上去道:“官家,咱们上去便能看到那位王小娘子了,保不定,还不止是王小娘子呢!”
赵祯脸一红,他带着少年那种特有的别扭劲顿足道:“你这奴才胡说八道。”一边急急地去了。
果然一进去,便听得莺咤燕叱的一叠声请下安来,满堂花红柳绿地炫了眼睛。赵祯虽然也见过满宫的美女,可是宫女和官眷毕竟不同,且他正是少年面嫩之时,忽然间面红耳赤,顿时知道了今日这赏菊花会的用意来。
不过他是天子,自小被教导千军万马中端坐如故,更何况是几个女眷,脸只红了一下,便拿出天子的养气功夫,故作镇定地坐了,垂目偷看满场女眷。
说是满场,其实人不多,只不过华景亭地方小,比不得殿中,因此也显得满满的。赵祯一边看,一边与方才杨太妃的介绍相证着。
坐在太后下首的,自然是她娘家的侄女刘妤,坐在刘妤旁边的,却正是方才那位王氏,方才介绍时,也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声“通家之好”,便没有介绍其他。但是她坐在这个离太后这么近的敏感位置,不由地赵祯心里也多想了一下。但是却没有想到,今日独她是没有介绍家世的。
另一边坐在杨媛下首的都是熟人,一个是越国大长公主的女儿郴氏,名兰苑,另一个已故中书令郭崇的孙女郭氏,名清秋。
越国大长公主是太宗最小的女儿,赵祯的姑母,郴氏从小便时常随母进宫;郭氏的母亲是明德太后的姐姐,也是常进宫来的,宫中俱称郭大娘子,当年杨太妃怀孕时,宫中情景险恶,幸得郭大娘子相救,因此杨太妃与郭大娘子交好,对她生的女儿也是极为喜爱,视若已出。郭清秋便也曾随母入宫几次,虽然不如郴氏熟悉,但却也与赵祯见过几面。
其下依次看过来,一个是已故大将曹彬的孙女曹氏,另一个是已故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张氏,还有几个,因介绍到后面,赵祯一时也记不得了。
众女本来说笑着,见是赵祯进来,顿时都显得拘束起来。
杨太妃见众人拘束,便有意把气氛弄得热闹些,指了自己右手边的那盆菊花道:“官家,你看这盆菊花开得好大。”
这盆菊花的位置,恰好在郴氏与郭氏的中间,杨媛引得赵祯这样看去,恰是引得他把目光对准了郴氏和郭氏,尤其以赵祯的视角看来,郭氏的位置更接近一些。
见赵祯看过来,郭清秋忙低了头,只觉得脸庞烧红。但听得赵祯先是很肯定地说:“嗯,看起来有些象金万铃……”忽然止住,有些犹豫地站起来欲走近,忽然省到了什么又坐下来,细看了一些终于可以肯定:“嗯,叶子比金万铃尖,那是龙脑了。”这边向杨太妃卖弄似地说:“龙脑于菊谱上是第一品,怪不得呢,儿臣殿里有几盆金万铃,看着相似,神韵却差多了。菊以九月这花,以金色为上品,金色中又分深浅。龙脑这种花,花独得深浅之中。母妃且闻闻看,是否香气芬烈,甚似龙脑。”
杨媛却不动,笑向郭氏道:“清秋,你帮我闻闻看,可否香似龙脑?”
郭清秋正红着脸低着头,听了此言,待要羞涩退让,忽然心念一转,抬头闻了一下,笑道:“果真有龙脑香呢!”
刘娥冷眼旁观,见郭清秋神态落落大方,心中暗暗点头,便笑着插话道:“官家说这龙脑是第一品,但不知道这些一品二品的,以何定高下呢?”
赵祯见太后问,更是谨慎的先想了一想才开口:“菊之分高上,先以色,然后是香,最后是态。”
太后扫视众女一番,嘴角微微含笑道:“若以色分,当以何为先后呢?”
赵祯道:“菊花又称黄花,自然以黄为先,其次为白色,菊花是秋花,应西方之气,西方属金,当为白色。紫色是白色之变,红色为紫色之变,其余颜色,又居其次。”
刘妤也要凑趣,拍手笑道:“我却不明白了,照官家这般说,黄白两色最好,我素日常见,却是黄白两色最多,倒是其他颜色较少,尤其是那种非红非紫的,又是那种绿色的,都是希罕名种,特地相问则个。”
赵祯笑道:“物以稀为贵,但却不见得稀者就是上品。论品相者,除了色,还有香与态。正是因为黄白两色最多,因此这两色中的上品,便是万中选一,香气悠远,分叶流瓣,自平常中见真国色,倒比那些虽然弄了稀罕之色,却又香与态不齐全的更见底蕴。”
太后点头叹道:“官家这话,不仅是品花,也是品人。正是所谓自平常中见真国士,比那弄奇弄险的,更见底蕴。”
赵祯听得太后教训为人处事之道,便站了起来听训。他这一站起来,众女都不敢坐着,也一并站了起来。
太后笑了:“这一亭子的人都站着,看来我得赶官家走了,免得他在这里,大家都不自在。”
赵祯忙道:“儿臣先告辞了。”
太后点了点头,叫阎文应:“台阶甚滑,好生看顾着。”
赵祯去了不久,人也都散尽了。太后照着各人今日的衣衫之色,各赐了一盆菊花去了,郭氏穿了杏黄色衫子,得了一盆黄色的都胜,曹氏得了一盆白色的玉脑,张氏得了一盆紫色的秋万铃,郴氏得了一盆红色的垂丝,王氏得了一盆豆绿芙蓉,其余尚氏杨氏等人,也各依服色得了赐花。
太后回到崇徽殿,独自倚着想了一想,便命人请皇帝过来。
崇徽殿紧挨着皇帝住的延庆殿,即原来的万岁殿,大中祥符七年重修之后,就改为延庆殿。先帝大行之后,太后就搬到延庆殿北的一座无名宫殿中,定名崇徽殿。母子二人住得近,往来也是很方便。
太后不说话,赵祯也不说话,太后回微微长吁一口气道:“今日几位小娘子,官家看着如何?”
赵祯张了张口想要说话,临到嘴边却泄了口气,仍规规矩矩地道:“但凭母后做主。”
太后想着官家方才的神情,除了那次说龙脑品花的时候顺带看了看郭氏,其余时间虽然目不斜视,但却好几次偷偷用余光看着王氏,心中暗叹一声“可惜了”,只得自己开口道:“方才那王氏,官家觉得如何?”
赵祯不想太后头一个便提起王氏来,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道:“大娘娘,她——”
太后轻笑着不甚在意地道:“我原本担心,见了这小娘子后才放心,你舅舅眼光不错。”
赵祯只觉得心猛地一紧,抬起头来惊诧地道:“大娘娘?”
刘娥看着他的神情,有些心疼,忽然后悔起今日顺带召王氏入宫来的决定了,可是事已至此,却也不得不说了:“她是王蒙正的女儿,她父亲没有功名,只是个商贾。你舅舅在世的时候,把从德和她的婚事已经订下了。因在孝中,所以延了三年,拖到现在。因为婚期将近,我想看看小娘子人品如何,只是不好平白的独自召她进来,因此借今日花会请的人多,也请她一起过来看看。”
赵祯怔怔地坐着,太后又说了些什么,他也完全听不到了,直到太后走过来,轻轻地抱了抱他,心疼地道:“我儿,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便是做了天子官家,也须有些不如意之事,且想开些吧!”
赵祯强笑了一笑:“大娘娘,儿臣没什么,只是昨晚没睡好而已,所以精神短了。”
太后放开手:“那个郭氏,先封为美人,我儿意下如何?”
赵祯点了点头:“全凭大娘娘做主。”他脑中一片混沌,接下来太后选中谁,他都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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