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齐王攸”三字,蒯钦亦默然了,半响,长叹一声:
“今日朝局纷纷,上下离心,归根到底,都是当年逼齐王之藩种下的祸!今日若是齐王还在,则周公在位!这上上下下——下不敢生异心,上不必做他想,你我哪里还有这番苦恼?”
顿一顿,“始作俑者,其——”
打住,将“无后乎”三字咽了回去。
这三字,放在杨氏身上,固然太重——这也罢了;关键是,当年逼齐王之藩,真正的主谋,其实是咱们的世祖武皇帝呀!难道,你要诅咒武皇帝“无后乎”?
主客一时无语。
过了片刻,傅咸慢吞吞的说道,“当年‘三杨’并称,如今‘一杨’独大,物是人非了……唉!”
顿一顿,“好了,先不说二杨了……念忱,有件事,我还是想不明白。”
“何事?”
“杨文长攻讦太子,目的何在,经已了然,可是,他为什么选在弘训宫?打太子脸的同时,也打了太后的脸呀!那是他亲出的女儿呀!是他权位之来源、之所系呀!”
“杨文长觐见太后,前后几乎一个时辰。”
傅咸目光一跳,“所为何事?”
蒯钦一笑,“我哪里晓得?总之,杨文长告退之时,父女俩的脸色都很不好看——这一层,倒为多人亲眼所见了。”
“就是说,杨文长所奏之事……太后没有应允?”
“不错。”
“这可少见!”
“孰曰不然?”
“一个时辰……即是说,杨文长反复敦喻,唇焦舌敝,太后却总是不允?嘿!奇了!太后纯孝,对她这位尊君,可是一向言听计从啊!这一回,能是何事呢?”
蒯钦不说话。
“不管杨文长所奏何事,”傅咸皱着眉,“总之,太后算是恶了她这位尊君,因此,杨文长就要甩脸子给女儿看?”
“……大致如此吧!”
“杨文长……嘿!”
顿一顿,“可是,究竟所为何事呢?”
主客又无语了。
一个念头,隐隐浮现在傅咸脑海中,虽不甚清晰,但已足够惊心动魄,一时之间,他几乎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这个念头,蒯钦也有吗?
“不论所为何事,”傅咸开口了,“杨文长都是愈来愈跋扈了!也即……愈来愈有切谏的必要了!不然的话,终有一天,杨文琚的‘覆宗之祸’……将一语成谶!念忱,你我……于心何忍?所以,我还是那句话——总要一试!总要一试!”
“好!”蒯钦点头,“我答应你!一试!”
老友终于应承,且语气甚痛快,傅咸不由面露喜色,“当真?”
蒯钦面色凝重,“我不敢比你之骨鲠峻整,但既已答应了知己,却又何曾失信过?”
“对!对!我失言了!”
“你放心,我必切谏于杨文长——而且,一而再、再而三,非止于‘一试’!”
傅咸大喜,长身一揖,“念忱,多谢了!”
蒯钦郑重还礼。
将傅咸送走之后,蒯钦回到内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已在立候。
蒯祺,蒯钦的幼子。
“阿奴,”蒯钦语气温和,“你都听到了?”
阿奴,此处意为“孩儿、儿子”。
蒯祺躬身回道,“是。”
“你怎么看啊?”
“儿子不敢妄议。”顿一顿,“有一层,倒要先请大人的训,大人应承傅侯‘一试’,且‘一而再、再而三’,此……当真?”
傅咸承继了父亲傅玄的爵位,是为清泉侯。此时代,士人之间称呼,对方若有多重身份,若非一板一眼的公务场合,最好称呼其中位份最高者,如傅咸,蒯祺目下若称他为“傅丞”,就显得不大懂规矩了。
“当然。”蒯钦微笑,“乃公可是说话不做数之人?”
蒯祺亦一笑,随即正容,“大人为社稷计,为朝廷计,独不为身计,儿子敬仰无已——”
顿一顿,“可是,杨表舅父之为人……大人深知,那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蒯钦淡淡一笑,“能翻到哪儿去呢?”
轻轻叹口气,“阿奴,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看不到——”
说着,目光转向户外,夜色如墨。
“杨文长虽暗,”蒯钦声音平静,“犹知人之无罪不可妄杀,我切谏,一而再、再而三,他不过疏我——顶多放我一个外职吧!我得疏,乃可以免——不然,与之俱族矣!”
蒯祺浑身的寒栗一下子起来了!
蒯钦已声音冰冷,“须知,咱们虽姓蒯,脑门上,可是刻着一个‘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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