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识字,李家就不承认她是李家的儿媳妇!听这家那些丫头们说,她没有什么翡翠李子,就算不得这李家的人!所以这个家里,只剩下不认字儿的人了!”
“唉……”狗蛋儿听了,不解的拧拧眉头,叹了口气,继续收拾零乱一地的枯枝烂叶。
梅爵听到两位小兵的谈话,想不到闲言碎语如此深入人心,就连过路人都知道了李家翡翠李子的家规,而自己在李家很久才知道,可见闲言长语的力量不容小觑。
茶余,段玫找到梅爵,问她是否愿意为革命继续贡献力量。
梅爵诧异道:
“我们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在不遗余力的为战争贡献力量吗?不只是我,甚至还有老太太以及丫头婆子们。”
“确实如此,只是,我们要走了,部队里缺少你这样能识文断字的,我想请你随我们同行……”
“即便我愿意去,可是民源怎么办?”
“带着他!”
“这个家离不开他。想带他走,眼下情形,必定要闹出事来。你看看这几天,老太太对你们恋恋不舍的眼神,也该明了。”
“唉……”
梅爵看看表兄,道:
“我若坚定主意想离开,也许早就走了,后来也没跟父亲走,无非因为老太太和妯娌们没有主意和依靠。”
“你若走了,她们自然也就不会把希望挂在你身上了。”
“这个家的骤变,已经让她们惶惶不安了。我自觉不该那么做,让她们心神不安!”
“你是鸿鹄,停留下来太屈才了!”
“以前我见妯娌们在家中争钱财,夺势力,着实瞧不起她们的门楣之见,甚至连跟她们争辩几句的心情都没用。现在看到她们为了生存逡巡徘徊,顿感凄凉与责任……”
“唉……你能不计前嫌,为她们着想,所作所为,虽然星火微茫,也无异于我们的理想了……”
段玫这么说时,梅爵怔怔的看着他,欲言又止。她看看表哥,觉得没有必要再进一步表达自己的想法。表哥能让段家房舍易主,让父亲不得不离开梅家庄,也许他,满心只有理想,熊熊燃烧的理想火焰已经让他顾不上太多了。
但是梅爵不知道,表哥此刻对着她,比她更迷茫难言:表妹算是通达之人了,而且一直都对他们的事业由衷的支持,尽管如此,她也和李家其他妯娌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心中拘泥于小家的安稳与平和……纵然所至之处的人接受革命了,甚至是十分支持革命的人,也改变不了太多,他不知道如此以来,自己的理想之花结的果实将会是什么样子,他突然有种心余力绌的感受。
他们都不再多说什么,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让对方心悦诚服的接受自己的理念。
段玫转身回到沁月楼,满怀困惑,他不知道身后所打的胜仗究竟算不算胜利,他们竭尽群力奋斗的愿望算不算实现了,他深深疑惑……他找任凌峰倾诉苦闷。
任凌峰正在烦恼父母给他定的亲事,听段玫说出内心犹疑,就不以为意的随口道:
“这有什么好烦恼的。以奇用兵,以正治国,这两者就不是一回事,现在的事是打胜仗,之后才是怎么治国。你现在想多了,就无异于杞人忧天了!”
段玫听任凌峰这么说,瞟了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望着窗外,深入沉思……
李家女人看着官兵们上上下下忙碌的背影,不打战了,热闹轻松中又感到惆怅。尤其是老太太,把这些官兵的衣服找来,给洗了又洗,补了又补,有时候整理到深夜,还不歇息。老太太大半辈子不知道针线怎么拿,怎么做,现在却强撑着做这一曾经鄙视的手艺。
秋菊几次看见老太太一边给士兵缝补衣服,一边流泪,也许她已经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孩子了吧!她在一边帮忙,也不好说什么,就默默的陪着她一起做。家里其他人知道了,也同老太太一起做,大家都默默的一起洗洗缝缝……
看着老太太为官兵忙碌的身影,任凌峰有些踌躇。他有件事一直想跟李家人说,却一再犹豫。这天到前院致谢老太太给官兵缝补衣服,恰好遇到梅爵,寒暄过后,就道:
“我有项工作想开展起来,可是面对这个家的特殊情况,我一直开不了口。我们所至之处,分土地,打土豪劣绅,解放受压迫剥削的人。可是在这里许久,觉得要开展这样的工作,简直就是以强欺弱了。所以李家的一切我们应尽可能保护。只是,家里丫头婆子不应该再使唤了。如果有去处,就让她们去;没去处,年轻的,来我们部队做做卫生之类的工作;年纪大的没去处也不要当仆人了,就当家人一样一起生活吧。”
“好!我会尽力做做老太太的思想工作。只要老太太这里通了,其他的人那里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想直接跟老太太说,担心她接受不了。现在我们要走了,请你慢慢做她的工作试试。”
“其实你也不用操心这个。你们走了,家里什么事都要这个家里女人自己费心了,丫头婆子是养不起了。时日继续下去,她们多数人,不走也得走了,尤其是年轻的丫头。遭遇变故,家里,李家男仆一名都没有了,家外,李家庄子的男人也没人敢娶她们,她们要有自己的生活,只能走了……”
知道任凌峰要和队伍一起离开,任少原提出要做部队卫生队员,也随队伍一起走,段玫和任凌峰都不答应。为了少出周折,任凌峰向段玫提出亲自开车送任少原回老家。段玫爽快应允。小车是战场上缴获来的,他们当中,只有任凌峰会开这辆车。现在他要出门,不让他开,也是停着,所以也没人会反对他开出去。
李家女人和几位与任少原已经熟悉的官兵来给她送行。人群中大家都没有见到和任凌峰参谋长朝夕相处的司令段玫。不过也是,任参谋长只是送家人回家,很快就回来了,段司令来送不来送无关紧要。只有梅爵想不通,为什么表哥不来送任少原,她觉得他应该来的。其实没有人看到段玫远远的站在村头的竹林旁注视着任少原,注视着她时那关切的目光……
小车在众人专注的目光中启动,渐渐远去。
任少原坐在车里,不敢看任凌峰一眼,只是专注的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地平线高低起伏。秋风乍起,萧瑟的大幕刚刚拉开,山水开始显瘦,却并不单调,时而有泛黄的叶子闯入视野,时而有泛红叶子映入眼帘,时而有依旧绿油油的叶子闪入视域……
任凌峰回到甘泉村。任家全家小聚,温馨的饭桌前,任凌峰反复嘱咐父母把任少原当女儿看待。任少原听了低头不语;父母听着,面面相觑。饭后,父母悄悄把儿子叫到他们屋里,问他的想法:
“我们上次见你就发觉你不对劲儿,这次你回来,你媳妇一进门就说了:她这些日在那李家,你都强调自己待她是亲妹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爹!娘!现在战事凌乱,难道还有闲心情谈情说爱?再说别人连命都不顾,我们却还……”
“却?却什么却?不去打仗,就要亡国,就要生灵涂炭,我们明白,可是你对媳妇的态度和打不打仗相矛盾吗?”
听到这话,任凌峰一直背对着父母的脸猛然转过来,惊得父母张开的口的话没敢说出来。
“我就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任凌峰扔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父母的房间。他出来时很不耐烦的走的很快,没看见任少原就站在屋子的窗前。任少原眼角滚下泪来,她呆呆的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不知所措。
第二天早饭后,任凌峰就辞别家人赶回了部队。
儿子走后,老两口子百思不解的唉声叹气。母亲拿出给任少原准备的大红嫁衣,摸索着金线绣凤图案,叹气道:
“这明明的儿媳妇,怎么他又让我们当女儿啊!我们不是白白的养她这么多年了!”
“整不好,真是要白养了,你看看这孩子一听到“媳妇”的态度。真是……唉……”任老父亲也感叹道。
“少原这孩子不错了!他是怎么想的,难道要当和尚去?”任母猜测道。
任凌峰回到李家后花园,看见卫生队长王石头堵在他办公的门口。看见他连忙敬礼。任凌峰回礼,问:
“有什么情况吗?”
“也没有,只是李家几名丫头要求入伍当卫生员!请示您。”
“只要思想端正,没什么毛病,就准予!”
“是!”
李家的下人生活就这么结束了,不论年长还是年轻,想走就可以走了,也不需要交赎身的钱物。年轻人无家可归的,梅爵荐她们去部队当卫生员了。年老无处可去的留在李家,也不再是下人的身份了。
尽管李家人百般不舍,官兵们还是就要出发了。队伍集合好,整齐的排在李家门前的巷子里,浩浩荡荡的看不见头尾,李家女人们出来送行,为首自然是老太太。她们一出门来,官兵们就在段玫的带领下一起抬手敬礼。老太太颤巍巍的过来,给这个整整衣领,给那个拉拉衣襟……很是不舍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然后扭回头去抹去眼角溢出的泪……
红莲、秋菊、墨儿、银儿、珍儿等昔日的丫头们穿上了部队卫生员的装束,出门要给老太太跪下,众人连忙拉住,老太太缓缓道:
“去吧,去吧……记得……多保重啊!”
“老太太,太太保重!”
“你们也保重!”妯娌们和昔日的丫头们相拥而泣。
仆妇与李家众人分别彼此痛哭是真切的,只是所为不同。仆妇痛哭虽然在李家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可还是免不了流离失所;李家众人痛哭家里连下人都养不起了,也许明天会连她们自己也衣食不保,但是她们还不如下人们,还有退路,她们却只能坚守李家,直到生命的尽头……
队伍开动,人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李家的老少还站在村头的树下,目望那随风扬起的尘土。枯黄的树叶在风中瑟瑟抖动,时而有叶子缓缓的飘落,落在女人们的头上、身上……乍一看去,犹如别致的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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