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后是前厅,右手边有个柜台,一个烫了一头大波浪的漂亮女人正在那儿嗑瓜子。里头很亮堂,粗略地分成两个区域,靠外面是一整排的游戏机,靠里是几张坐满了人的麻将桌。角落里有道楼梯通往二层,楼梯边坐着个壮实的男人,像个把守的。
白色的炽光灯管下萦绕着烟雾,烟雾里是一张张不知所云的脸,叫嚷着的、骂着的、沉默着的……
李倾北稍稍感到紧张,她扫视一圈,并没有看见李超的身影。
漂亮女人放下瓜子朝她走来,笑眯眯地招呼道:“姑娘,找人啊?”
李倾北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很渴:“我找李超。”
“李超?”漂亮女人上下打量了李倾北一番,眼神有些变了,“你是?”
李倾北防范地看着她,反问道:“他在这儿吗?”
漂亮女人并没有正面回答,冲李倾北扬了扬下巴说道:“跟我来吧。”
李倾北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跟了上去。漂亮女人带着她上了楼,二楼和一楼相比,完全是两种状况,二楼像是小旅馆的格局——拥挤的过道,两侧是一扇扇房门,门上都挂着编号。开着门的几间都黑着灯,每一间里头都摆着一张扑克桌。
关着门的那几间里头各有各的动静。
漂亮女人带着李倾北一直走到了过道尽头的房门口,不同于别的房间,这间房没有挂编号,而是挂了一块“闲人免入”的牌子。
打开门,里头是一间办公室,一个男人正懒洋洋地坐在办公椅上,电脑里播着时下热门的一部电影。
他叫贾义夫,在这儿人人都喊他一声义哥。
门边还有一张双人沙发,上面躺着另一个男人,听见有人开门,男人睡眼惺忪地掀开扣在脸上的帽子。
李倾北正好与他对视,那是一张年轻的脸,有一双苍老的眼睛。
“婷姐?”贾义夫打量着李倾北,“这谁啊?”
漂亮女人名叫罗婷:“找李超的。”
贾义夫按下空格键暂停了电影,仔细地看着李倾北:“你找李超?”
他的语气不算友好。
罗婷往外走,丢下一句:“你好好说话,别吓着小姑娘。”
贾义夫点燃一根烟,缓和了一下语气:“我们也在找李超。”
李倾北愣住:“他不在这儿吗?”
“前两天在。”贾义夫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身份证,示意李倾北过去拿。
李倾北走过去接过身份证,是李超的。
贾义夫说:“他欠了店里钱,押了这张身份证,说回去取钱去,结果一去不回了,电话也关机,真特么服了,看起来挺有样一人,结果是个老赖。”
“他没回家……”李倾北说。
贾义夫抬眼:“你谁啊?他媳妇儿?”
李倾北又舔舔嘴唇:“我是他女儿。”
“我艹。”贾义夫冷笑一声,“真行。”
沙发上躺着的男人坐了起来,有些好奇地看着李倾北纤瘦的背影。
贾义夫闷头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道:“这身份证你拿回去,我们要他身份证干嘛呀又不值钱。”他看着李倾北,“你成年了吗?”
李倾北想了想:“怎么了?”
“咱这儿还缺个服务员,端茶倒水的,你能不能干?”贾义夫问。
李倾北诧异:“啊?”
“啊什么啊?”贾义夫把烟掐灭,“或者你家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抵押的,你去拿来也行。”
“他欠了多少钱?”这一刻李倾北真的紧张了起来,龙潭虎穴——她觉得夏虎应该改名叫夏乌鸦。
“二十万。”贾义夫淡淡道,“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可也得还啊是不是?”
李倾北强装冷静:“要不然……等我找到他了让他联系你们,行吗?”
“那你要是找不着呢?”贾义夫冷冷一笑,“老板这些天盯着这个事儿呢,刚开张没多久就遇到赖账的,你说多晦气?人人都学他这样留张身份证就走了,那咱这儿生意还做不做了?”他又点燃一根烟,“李超是撒手不管了,给我找了一脑袋麻烦,我上哪儿说理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要是没钱还呢,咱就想别的办法还,但总得还,对不对?”
李倾北捏紧了手里的身份证,感到不知所措。
贾义夫继续说:“这事儿,总得有个交代。”
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打开,依然是罗婷,看起来挺严肃:“李超来了。”
李倾北猛地抬头。
贾义夫站起身:“哪儿呢?”
“在一号房。”罗婷欲言又止地看了李倾北一眼,又对贾义夫说,“你去处理一下吧。”
“得。”贾义夫绕过李倾北,出了办公室。
李倾北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想跟上去,却被罗婷拦住:“姑娘,你要不还是先在这里等一等吧。”她对着沙发上的男人说,“小明,你看好她。”说罢,她关上门。
李倾北能听见自己混乱的心跳声,她六神无主地看了一眼手里的身份证,下一瞬她已经开门冲了出去。
一号房就在隔壁,李倾北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并未迟疑。
李超和贾义夫面对面坐着。
李超的左眼肿着、青紫青紫的,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李倾北贸贸然地说:“服务员,我干。”
李超听到李倾北的声音,明显颤抖了一下,可他没有转过头来看李倾北。
不久前他开机,看到蒋宇发来的消息——超哥,你闺女联系不上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就跟她说你没准在鼎盛呢,你要是看到消息就赶紧联系她吧。
他先打电话过去把蒋宇骂了一顿,然后来了鼎盛。
结果在巷子口,被守在鼎盛外头的人认了出来,几个小伙子围了上去,其中一个二话没说先是一拳头,随后押着李超进了鼎盛。
李超找着了,贾义夫也就不想为难李倾北这个小姑娘了:“姑娘,这是你爸的事儿,让他自己想办法。你放心,法治社会,咱都是讲理的,你出去等会儿,行吗?”
小明也从办公室跟出来,想把李倾北拉走。
后来,李倾北形容那一刻的自己是中二之魂附体——她甩开小明的手,坚决地重复了一遍:“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我给你们干服务员。”
这话,李倾北是看着闷不作声的李超说的。
小时候,她常听见她爸妈争吵,其实也算不上争吵,就是陆鹭单方面地骂李超,说李超没出息、窝囊废。李超是个闷罐子,从来也不还嘴,任由陆鹭骂,他只是漠然低着头,就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
可陆鹭骂得也不冤枉人,李超的工作挣得钱不算少,但大部分都要拿去孝顺他妈李珊珊。以至于家里的开销基本都是陆鹭一个人在负担,一地鸡毛里,人就心生怨恨。李超对李珊珊言听计从、逆来顺受,面对陆鹭的指责,他既没法儿还嘴、也没法儿解决。李倾北时常觉得,她爸自己的人格或许早在不知几时已经死了,活着的这个李超,没有灵魂。
李倾北说得没错,李超确实想不出什么办法,他不敢告诉李珊珊,因为李珊珊身体不好,受不了什么刺激,一言不合就要心脏病发,李超担不起这个责任;陆鹭更不会管他;他也没什么靠不住的朋友,反正,没有愿意借钱给他的朋友……
贾义夫这会儿打心眼里瞧不起李超:“超哥?您闺女可比您了不起啊,您预备怎么着呀?倒是说句话,难不成真像她说的这样,让她给咱当服务员儿,替你这当爹的还债吗?”
李超直勾勾地看着桌面,来的时候他没什么对策,只是担心李倾北来这里会被欺负,但这一瞬间他在想,李倾北在这里应该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贾义夫想激一激李超:“您要是不说话我可就当您是默认了啊?您这亲闺女,我可就真收下了。”他故意强调了“亲闺女”三个字。
没想到,李超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了一句:“谢谢义哥。”
贾义夫被他气得笑了,讽刺道:“得,您是真爷们儿。”
李倾北站在门口,忽然有些释然。
贾义夫起身走向李倾北:“你跟我来一下吧。”
李倾北看着李超,走过去把身份证放在他面前:“你妈找你。”说完,她跟着贾义夫回了办公室。
贾义夫坐下之后又点了一根烟,拿了一摞纸递给李倾北:“资料填一下,然后合同签一签。”他又递过一盒印泥,“每个签名的地方,都盖个手印。”
李倾北接过来,伏在茶几上开始填写资料。
小明走进屋,看了李倾北一眼,随后坐在了沙发的扶手上,悄悄地看着她填资料。
当她写完身份证号码的时候,小明掏出手机看了看日期,他抿了抿嘴,很想伸手过去揉揉她的头发。
贾义夫也看着李倾北:“姑娘,你可想好了啊,要是盖了手印,你可真就是咱们鼎盛的人了。”
李倾北没抬头,轻轻“嗯”了一声。
贾义夫叹了口气,又笑道:“不过也好,没准来了咱鼎盛对你还是好事儿呢,咱们这儿的人都仗义,你那亲爹太不靠谱。”这会儿他对李倾北已经没了方才严肃的架势。
李倾北不说话,自顾自地在合同上签字。
贾义夫又问:“你身份证带着吗?我得给你复印一份。”
李倾北摇摇头。
“噢,没事儿,那你明天记得带来。”
说话间,李倾北已经签到了最后一页,笔尖悬空一瞬,她握着笔的指腹白了一白。从小到大,孤立无援的时刻有很多个,刚满十八岁的李倾北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可是签名落下,她仍感到喉头发紧。
盖完指印,李倾北把这摞合同递回给贾义夫,他确认了一遍,也在看到身份证号码的时候明显地愣了愣。
放下合同,贾义夫问:“你还是学生吧?”
李倾北点点头。
“没事儿,咱这儿每天晚上八点钟开门,偶尔早些。”贾义夫介绍道,“我和小明每天饭点儿就会过来,你放了学,八点前到就行了,要来早了呢、咱就一起吃个饭。打烊一般不好说,得看当天生意状况,不过你就定时下班吧……”他想了想,“一点,行吗?回去也有觉睡。”
李倾北点点头。
“咱这儿活也不多,就是倒到水,有些客人要吃喝、买烟什么的,咱就跑跑腿,没什么别的事儿,也不复杂。”贾义夫说,“工资呢就给你按正常发,你自己掂量,每个月拿点出来还钱就成。”他笑笑,“你信哥一句,你这姑娘的脾气特别对咱老大的胃口,等我跟他说了你这事儿,他不会亏待你的。”
李倾北只是听着,然后点头。
“那……”贾义夫没话说了,干咳了两声,“那没什么事儿你今天就回去吧,明天过来记得带上身份证。”
李倾北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贾义夫对小明交代道:“小明,你送她回去,加她个联系方式。”
“好。”小明起身,跟着李倾北出了办公室。
一路无言,李倾北走在前面,小明跟在她身后。直到走到似梨园门口,小明才打破了沉默:“你也住这儿?”
李倾北有些木然:“嗯。”她嗓子不知什么时候哑了。
“巧了啊。”小明说,“我在三十四号,你呢?”
李倾北这才抬头看向他,这就是如今住在那个熟悉的门牌号里的人啊……还真的挺巧:“四十三号。”
小明回忆了一下:“那就是我后面那栋吧?”
李倾北点点头,向小明伸出手:“手机。”
“啊?”小明一愣。
李倾北说:“不是让你加我联系方式来着吗?”
“噢对。”小明干笑了一下,打开微信递给了李倾北。
李倾北在小明的手机上输入了自己的微信号,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来确认这条验证消息。验证消息里出现的名字让李倾北不由自主地愣了愣神——明岱一。
“真名?”李倾北一边通过好友申请一边问。
“嗯。”明岱一答道,“难不成还艺名?”
李倾北轻轻笑了:“像个艺名。”
“李倾北。”明岱一喊她。
“啊?”李倾北茫然地抬头。
明岱一想说这也是个好听的名字、像艺名,但在开口的时候却换了一句:“生日快乐。”
让人想要脆弱的,并非那些实实在在的重锤,大部分时候它们只是一些零碎的意料之外。比如现在,陌生的明岱一的一句生日快乐,让李倾北感到很委屈。
李超没回四十三号,不知又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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