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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衣锦还乡不归家

一剑往南而去。

南下千万里。

当那破开云霄的一剑突然悬停静止,御剑女子的婀娜身形终于显现。

她眉眼冷冽,杀气腾腾。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声呢喃道:“终于到了。”

此刻她脚下大地,已是南唐版图。

南唐是当之无愧的大国,位于南瞻部洲的最南端,偏居一隅,兵戈极少,不见硝烟唯炊烟,年年皆有“极目青青垄麦齐”之丰收景象,恍如南瞻部洲的第一等人间福地。无数儒生士子、商贾豪客纷纷南下,涌入南唐境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南唐文风极盛,商贸也繁荣至极,以至于形成了南唐国主与士大夫、巨贾共治天下的罕见格局。

南唐北部水网纵横,南方多丘陵山脉,皆不利于骑兵驰骋。加上南唐水师战力,冠绝南瞻部洲,所以南唐的太平盛世已经延续了整整两百年。

那名女子剑仙一路南下,或御剑凌云,或负剑匣而行,她见到了许多陌生的人和事,与她修行的山上风景,截然不同。

有赤忱佛子,在那风雨之夜,敲着木鱼,唱着佛号,一直前行。

有赴京赶考的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精魅温柔画眉。

有年轻道士,在坟茔荒冢之间前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

有嘴唇干裂渗出血丝的中年文官,在河边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祈雨文》。

有古稀老人登高作赋,老泪纵横。

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有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饮酒高歌。

……

以前她觉得,也许不是某人真的有多好,才让她难以释怀,只是自己见过的男子实在太少,等到了山下,就不会再想起他了。

现在她见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三教九流,走过了雄城巨镇,走过了市井巷弄,不知为何,仍是会在发呆的时候,次次回过神后,她都要使劲摇晃脑袋。

她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觉得自己应该调头转身,一剑刺死那个马屁精,一了百了。

可她又觉得都御剑南下这么远了,跑来跑去多累啊,再说了走回头路,多无趣。

这不符合本座杀伐果断的风格!

于是她径直南下,不再走走停停歇歇。

她在尚未能够记事的年幼时分,就被莲花峰那位师父从南唐皇宫带去观音座。

她曾听说,南唐的皇宫,是整个南瞻部洲最富丽堂皇的帝王之家。

她的父亲,则是南瞻部洲最富裕的君主。

只不过,她只有一个当皇帝的父亲,南唐国主却有二十余位皇子公主。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有点亏,有些小女儿心态的郁闷,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份心思罢了。

用某人的话说,就是亏到姥姥家了嘛。

然后她来到了一座雄伟巨城的围墙边缘。

它就是南唐国都,鎏京。

世间雄城,皆会设置一座或者数座气势磅礴的阵法,用以庇护城内凡人。

有些强大王朝的首善之城,阵法恢弘,玄之又玄,竟然能够在法阵内禁绝术法,绝大部分修士一旦入城,简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南唐都城临海,不过在西南方还设有一座陪都,名酆城,习惯被老百姓称为酆都。相传远古时代此地曾是冥府入口,九洲所有幽魂,皆从此处去往阴曹地府,入鬼门关,走黄泉路,过奈河桥,喝孟婆汤……不过如今已无人当真。

也许是南唐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日子都过得太安稳了,这里的边关武将,连戊守治理边疆都不太上心,更别谈什么开拓版图的野心了,这里的庙堂文臣,人人广袖博带,名士风流,好清谈而轻事功,这里的诸子百家,相处融洽。

黄东来收剑入匣,身形急速下坠,最终落在一处外城墙的墙根。

————

她没有第一时间就去“认祖归宗”,南唐黄室也好,母亲所在的杨氏也罢,黄东来不知为何,可能是自幼就在山上清净修行的缘故,对于这两个有至亲血脉牵连的家族,从来没有太多归属感、认同感。

唯有同父同母的亲哥哥,虽然素未蒙面,但是黄东来最心生亲近。记得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当时在莲花峰上得到大圣遗音的认主,莲花峰专程传信给鎏京皇宫。很多事情,她都是很后面很后面才被莲花峰长辈告知,理由多是不希望耽误她的剑道修行,为尘世俗事误了心性。

比如她那位当皇后的娘亲病逝了。

又比如她的哥哥,那位大皇子,曾经假借巡边的名义,擅自来到青峨山外,希望见她这个妹妹一面,结果被阻挡在外头,最后连莲花峰都没见着,只留下一份礼物,是个小布偶,据说是当年妹妹诞生时,他就准备好了的。后来黄东来听一位门中晚辈,聊起哥哥的时候,那女子两眼放光,说黄师叔你的哥哥啊,真是玉树临风,待人接物,温良恭俭,真是位谦谦君子,一点都不像是未来要掌握一个大王朝的权贵男人,倒像是个性情温和的世家书生。

黄东来又听说,这个哥哥,也病死了。

最后在某人打算下山之前,黄东来又听说,南唐皇帝,也就是他她的父亲,因为身体孱弱,风烛残年,已经好几年不理朝政,除了每年一度的社稷大典,极少抛头露面。这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帝王之家的龙子龙孙,和满朝文武,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所以黄东来觉得,如果再来一次“又听说”,那么她这辈子,其实再也没有“又听说”的机会了。

她来这里,是为了见那个男人一眼,可是又怕见到他。

最少,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爹?父皇?皇帝陛下?

黄东来叹了口气,沿着高大巍峨的城墙,缓缓向前行走,漫无目的。

————

她跟一群人擦肩而过,约莫七八号人,多是青壮岁数,也夹杂有两个少年,衣饰都算不得华贵,但相对而言,也是殷实之家的子弟,有人咦了一声,很快各自相视一笑,转身跟在这位被他们惊为天人的美人身后,从背后欣赏她的婀娜身姿,有些胆子大的,还加快步子,想要过过手瘾,若是那女子也是个胆大敢撒泼,不愿忍气吞声的,那就脚底抹油跑路便是,反正总不至于给鎏京外城的巡城衙役抓个现行。

只不过当两人走近了想要伸手,就发现那女子已经扭头望来,冰冷眼神跟看死人差不多。

吓得两人下意识就乖乖站定,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不济事,弱了声势,其中一人立即搓着手,嬉皮笑脸道:“小娘子,散步呢,需要帮忙领路吗?”

要说他们胆敢光天化日之下,非礼良家女子,则是太高看他们了,过嘴瘾罢了,撑死了,就是趁着人极少,或是人极多,偷偷抓一把屁股,或是手肘顶一下胸脯,每年元宵灯市或是盛大集市,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当然,不小心撞到铁板的可怜虫也不乏少数,给有些大家闺秀的仆役打得半死,丢死狗一般摔在路边水沟,这种惨况也从来没断过。

黄东来笑问道:“信不信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放着狠话,不吓唬人,反而别有风情。

那些游手好闲的汉子少年,自然无一人当真。

有位少年哈哈笑道:“咋的,姐姐,长得美还不许别人看啦?你以为你跟皇帝老爷一个姓啊?王法是你家的家法?!银子上头写你名字了,还是咋的?如果是……”

他自顾自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然后他假装作揖,大声道:“那就恳请姐姐你发发善心,让我做了驸马爷吧!”

黄东来觉得有趣,似乎有些熟悉这副油腔滑调,并没觉得深恶痛绝,她也没有深思。如果不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插科打诨,先前两人这时候即便还没变瞎子,最少也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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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了。黄东来破天荒有些“好说话”,笑眯眯道:“南唐境内的银子,都随本座的姓,都是本座的。”

那少年一愣,然后开口大笑,满嘴的腥重口气,“口气恁大!”

黄东来皱了皱眉头,她的心情不太好了。

如果是在青峨山,就会有人胆战心惊,因为这是黄师叔要出剑的迹象啊!

你很好看,我少看一眼,我就跟亏钱似的,心意难平,所以要多看你几眼。

你很好看,我哪怕没办法跟你上床,也要多看你几眼。

这两者皆好色之徒,但性质是不一样的。

到了山下,对于男女之事素来嗤之以鼻的黄东来,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黄东来莫名其妙有些心灰意冷,挥手道:“滚吧,今天本座……”

一个仗着身材魁梧的青壮汉子狞笑道:“臭娘们,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黄东来呵呵笑道:“哦?你给本座发一个试试看,不行的话,我当回郎中,替你治一治。”

那人大踏步向前,聪明油滑地给自己找了个“由头”,“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既然你主动邀请切磋,那我就不客气了!”

鎏京城内,严禁武人私斗,但是不禁公开的比武,恰恰相反,鎏京城内有十多家官方认可的大型校武场,每年都会催生出数额巨大的赌注,成为王朝赋税的一部分,极为可观,亦是南唐户部生财有道的一个明证。

黄东来懒得废话,抬起手臂大袖一挥,那人好似被一铁锤扇在脸颊上,整个人腾空旋转不知多少圈,砸在城墙上,瘫软在地,如一大坨烂泥。

所有人呆若木鸡。

黄东来说道:“本座给他治过病了,只不过这家伙病入膏肓,本座毕竟医术有限,下一位,本座再热热手,多半就能妙手回春了。”

天底下的好人坏人,跟聪明愚蠢与否,一向关系不大。

甚至很多时候,好人正因为是好人,才显得傻,而坏人是因为太聪明,才坏。

那少年咽了咽口水,哭丧着脸道:“女侠!小的多有冒犯,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这一次根本不见黄东来有所动作,少年就重蹈覆辙,与那壮汉瘫软如泥,在墙脚根那边做了相依为命的难兄难弟。

黄东来笑道:“放你一马?可惜本座不是牧场放马的,否则放你一万匹马都没问题,惜哉惜哉。本座虽然剑法卓群,又喜欢以德服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蓦然停下言语,唯有脸色越来越阴沉。

噼里啪啦,剩余那些登徒子来不及求饶,就摔晕在城墙下,有几人还叠了罗汉。

黄东来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些无聊,最后在附近的外城西南城门入了城。

由何处入外城,在鎏京是有讲究说法的,其中以西南门最贫贱,多是贩夫走卒,数量也最大,挑着担子牵驴骡,少有牵马入城之人,更别提马车了。清晨黄昏两个特定时段,拣选人少时分,还会有大量装粪轮车进出,这在别处城门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因此西南城门延伸出去的外城坊市,也属于鎏京最下九流的地理位置,操持种种贱业的贫民百姓,别说仕宦门庭,就是没有功名的读书人都不多见。

鎏京的夜夜笙歌,歌舞升平,和西南外城大白天的热闹喧沸,夜间的死寂沉沉,形成鲜明对比,天壤之别。

若是有人能够站在城墙高处,俯瞰外城,这种景象,更加直观。

黄东来一路行去,紧紧皱起的眉头几乎就没有舒展过。并不平整的黄泥街道上,随处可见有人在铲除猪驴粪便,没能管住牲畜的可怜贩子商人,便只好乖乖认罚,交出一笔不大的罚金草草了事。除此之外,人流攒动,衣衫褴褛的乞丐四处乞讨,老幼皆有,还有无数浑身尘土的顽劣稚童,飞快跑动,四处玩耍,撞了人也不怕,做个鬼脸就跑,引来阵阵粗俗不堪的谩骂声。

黄东来一直忍着心头的厌恶,可是走着走着,她突然笑了。

本就引人注目的她,如此嫣然一笑,不知多少男人看花了眼,有人吃痛喊出声,原来是给身边醋味妇人,狠狠拧了胳膊或是腰杆。

黄东来不以为意,抬起头,远方有数只制作粗劣的纸鸢,在空中缓缓随风游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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