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经在书房套间的卧床上,房间里没有钮开灯,黑蒙蒙的,月光透过窗口的梧桐树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晃动着的梧桐叶影子。
“月姨醒了?”
一个痩削的黑影走到她面前,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平淡地说:“那么,就请回吧。”
黑影在暗夜中行动自如,月儿坐起来缓了几秒才看清一些,是兰少爷。病弱无能的兰少爷竟然是四爷的人,不过这也让她放下心来,起码四爷的人不会伤害自己。
兰少爷,三爷称他为兰哥,是个极其透明的人物,几乎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月儿在戎公馆两年,总共只见过兰哥一次,还是当初三爷带她来给戎老爷请安时,在这前楼的走廊里遇见的,他隐秘到让人想不起戎公馆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那次的印象,兰哥是一个瘦弱文静的奶油小生,此时竟然截然相反!
不必说,这恐怕才是四爷最得力的干将,平日扛在前面的米四海青恐怕远不能和他同日而语,而且,这间房里一定有比汉奸名单更重要的东西。
她懊悔,不该来,东西没有偷到,却撞破了别人的机关……
天知道她现在什么闲事都不想管,尤其秘本的事情!
她只想自由,顺顺利利地逃走,别出任何变数!
她从兰少爷黑蒙蒙的脸上挪开眼神,最终一言不发地下床,慢慢地向门口去。她大概是晕过去的第一时间就被抱到了床上,不晓得自己晕厥了多久,屋子里窗户洞开,想是为了挥发迷烟。
“兰少爷……”开门的一瞬她斗胆地出声了,她想说请你不要将今晚的事告诉四爷可以么,可是出口间及时意识到此念的幼稚。
于是她转了口:“我什么都不会讲出去。”
兰少爷一言未发。梧桐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摇曳不定,他看了她一时,然后打开门,“月姨,请。”
不晓得怎样回到荷花楼的,几乎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跨进卧室时,她在黑蒙蒙的当地站住了,缓缓转身,四爷的挂像浴在月色中,本是沉黯不清,她却分明看到那双眼在深幽地看着她……
这一夜固然不眠,辗转反侧无法平静,翌日清晨,一阵电话铃声回荡在荷花楼里。
是阿绪打来的,说有个山东人想批量购买她们的明信片,打算回老家零售,让她过去谈价格。
她头重脑轻,简单洗漱后走出卧房。
玉灯儿早就从她姆妈的下房回来了,正在客厅熨衣裳,见她出来,连忙去扭开无线电。
她问昨晚后院淹杀的是谁?
玉灯儿说:“还不晓得是谁,姆妈怕惹闲话,没让吾过去后面打听,周妈刘妈沈妈她们早起给巡捕房叫去,以在还勿有回来。”
她闻言疑惑,本是要出门,却鬼使神差地上了二楼。
玉灯儿进卧房去打扫,一进门就“啊哟”一声:“四爷的挂像好端端在墙上挂着,怎么掉了?”
玉灯儿大概去检查地上的挂像,松了口气:“还好没坏。”
当然没坏,因为它根本也不是自己掉的,而是昨夜月儿看着他心慌,自己摘下来的。
月儿没搭腔,由二楼又上了瞭台。荷花池小楼最上边的这座瞭台,四面皆窗,且并不装着玻璃,东西南北皆可观之详尽。过去听三爷说,四爷常常夜半不睡觉,登上这里瞭望。
此时她站在这里,恰恰望到前楼207书房的后窗,从这么远望过去,那后窗仿佛是隐藏在梧桐树后的一只眼睛,薄薄的窗纱在神秘地晃动着,似乎是阴阴地窥视着什么。
一股风从袖子里灌进来,身上的白裳鼓了起来。她的心突然别地一跳,下意识地转脸向东楼望去。
人有时候是有强烈而准确的第六感的,刚刚那一秒,她尖锐地感觉东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猛的回望过去,东楼的墙上密密地铺着深绿色的爬山虎,爬山虎将窗户都遮去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窗玻璃给太阳照耀着,流金撒银般反射着闪闪的极光。迷乱了月儿的眼,令她看不真切。
东楼……月儿思索着,三三前日不是说听到过发报声从那里传出来吗?
会是谁发报呢?震棋!她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这个代号。
但她昨夜听到的电报声不同,并非来自东楼!似乎在西首……
戎公馆,四爷的地盘,两处电报声,四爷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但他选择按兵不动,答案不言而喻,他想守株待兔。
不过这也提醒了月儿,保皇派如今已被逼到了死胡同,恐要绝地反扑,那她这个秘本翻译者是他们要撕咬的关键对象,好运气不会总眷顾着她,此后出行一定要谨慎了。
阿绪说有人要货,会不会是保皇派的圈套?
小心驶得万年船,阿绪说他在同福里,她决定先去附近的高处俯瞰一下地形人势。
细想同福里的周边,礼查饭店的顶楼似乎正对着那里,于是迅速下楼,决定去礼查饭店。
这日着实是糟心,去往理查饭店的路上,听到报童在叫卖,说某某律师事务所登报声明,从未经手过富商戎乃风与其妻林映月协议试婚的法务事宜,说月儿登载离婚声明时附载的试婚协议书是造假,意味着月儿单方面声明和三少爷离婚是无效的。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月儿不管了,她焦头烂额,匆匆离去。
到达礼查饭店,四外都是汽车,惟她坐着黄包车,饭店的门童盯着,黄包车不能近前,车夫远远便停下了。
她下车开发车钱时,才发现忘记带手袋,手上除却一只帕子什么都没有,好在车夫向日在戎公馆附近接活,晓得她是戎家的人,客客气气地说改日碰上再给好了。
她一再地道谢,车夫刚刚离开,身后就有汽车喇叭‘叭叭’地响,她连忙往边上让了让,车子擦身而过,虽然没有抬头,但也看见草色的车身,是两辆军车,中间夹得是一辆黑车。
也许是敏感过度,她忽然就有些慌,立刻转身向来时路走。
没错,她觉得这车里有四爷,她现在不宜见他,昨夜的事兰少爷必定已经向他汇报了,她还没有想好对策,怕说出的话于己不利,酿成大祸,此时决不能见他。
她的步子越来越快,可是后面唤,“月儿。”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这声音不是四爷,还是谁?说来也巧,正是前日三公主说要回南京,临行宴请四爷,二人才来了这里。
因为三公主反对保镖绕身,故今天轻车简从地来就餐。方才看见月儿,他先是一怔,随后马上叫车停下。
个喝狗奶的,他官架子都放下了,巴巴地下车唤她,结果她却越走越快,明知她故意,他索性道:“林映月。”
被四爷直呼全名的恐惧所支配,月儿脚下一顿,然后怯怯回过头来。
三公主也下车了,看见她的刹那真真一惊,这不是昨夜撮哄司马小楼的那个小姑娘么?
昨晚的对话浮上脑际:“我以后找你,就打那个电话么?”“嗳。如果是男的接了,那说明他在家,那你就说打错了赶紧挂掉。不过没事,他最近很少在家。”
三公主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被绿者是四爷!
她怔怔的,远远看到小姑娘的白裳上错绣着水仙,附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移步间带起一阵细风,纱衣轻飘飘地飞起,整个人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朵云,或者像一只软绵绵的狐仙……
三公主失语一般,短暂地说不出话来。
月儿更是说不出话来,几乎不敢想,四爷前脚从兰少爷那儿得知她做贼,后脚从三公主这儿得知她和司马看电影,会气成什么样!
怎么办?怎么办!
身后的马路两边,站着一排排的梧桐,正午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在她身上,晶片似的,烁烁摇动,把她晃得昏昏沉沉,电车当当地过去,覆盖了所有琐细的市声,她觉得耳朵像失聪了一般,忽然什么都听不见……
四爷过来牵住她的手,先不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带她给三公主看。他貌似亲切,手上的劲道却似铁钳,她受疼掰了掰他的手,支吾道:“轻着些儿四爷,侬的手重……吾自己能走……揪扯怎的……”
三公主听见此话更为诧异,四爷得体地道:“这是内人,这是卢小姐。”
三公主懵了。
月儿万分紧张,但表面强自镇定,伸手与三公主轻轻握了握。
手与手接触的一刹,三公主有些气馁,姨太太的手又小又白,如婴儿般绵软无骨,不知四爷刚刚攥在手里是什么感觉。
再看姨太太的腕子胳臂,肥白如瓠,竟是还存着一点点褪不去的婴儿肥。三公主不愿想到我见犹怜这四个字,但是它自动跳了出来。
女人总是敏感的,加之四爷用‘内人’二字做介绍,可见这姨太太有多么得宠。
介绍毕,四爷问月儿来这儿干什么,月儿还没说话,他便说:“想是昨夜睡足了,今儿好精神,大中午出来荡街的!”
月儿见他这样挖苦,倒仿佛问题并不是很大,只是三公主又是个难题,三公主既是与四爷有染,不告一状是不可能。四爷和三公主两面夹攻,简直无路可逃了。既是这样,浑没一点办法了,也就忽然有一种豁出去的心情,所以便松下气来,说:“在家坐勿住,出来白相相。”
四爷心里骂说:瞧你那鬼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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