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她孤身一人,最难防的是坏人的垂涎。
从香港到内地再到汉口,她靠智慧和一把手枪保全了自己的清白,在这动荡的年月,这简直是一种不可完成的壮举。
但是眼下,手枪只有一颗子弹了,街头民不聊生,坏人和地痞流氓趁机作乱,她几次都差点被坏人得手,正在发愁时,竟给她遇到一个故人。
这天她在码头捡吃的,旁边的难民里忽然发生骚动,是两个衣衫褴褛的地痞流氓对阵一个阔太太。
阔太太嗓门高,嘴巴脆,一手叉腰,一手举着一把剪刀大骂四方。
真动起手来,阔太太并不是两个地痞的对手,但她的气势豪横,一嗓子便把场面镇住了。一口京片子把两个地痞骂得头晕脑胀。
地痞本来心存侥幸想抢点东西,虽然明知眼下在这里捡吃食的都不可能有啥值钱东西,但一眼看到如此胖大一堆的太太,还是想碰碰运气,也许还能榨出一个铜板呢,不料刚动手就给震住了。
再看阔太太,薄薄的绸衣皱巴巴,手上耳朵上没一丁点首饰,想必也早就山穷水尽,再耗下去也捞不着什么,何必在这里浪费体力还揽她一筐臭骂。于是灰溜溜走了。
月儿认出阔太太是铜八万,即当年跟四爷骂架的那位龙夫人,不由敬而远之。
龙太太收起剪刀,冲着地痞远去的方向叫骂个不停,脏话脆生生的,简直能把人活活骂死。
一些码头上的混子都听不下去,纷纷绕着她走。
月儿本是已经走开了,但听她骂功了得,不战而屈人之兵,心思活泛起来,若是能跟这样的人结伴而行,定然赛如两员哼哈大将!谁还敢近她的身?
她回转心思,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龙太太?好巧啊,我在永安商场见过您,我是那里的售货员。”
铜八万最恨姨太太,她哪敢如实介绍自己。
“什么售货员,你不就是戎家那个臭姨太太!”
没想到铜八万认得自己,张口就给了她句好的!
月儿臊地脸红到耳根。
打死她都想不到,铜八万那次跟四爷吵过架后,她家先生吓得要死,说死说活地扯着她去登门道歉。
当时还是月儿在福开森小公馆做外室那会子,他们夫妇俩快到小公馆门口时,看见月儿挽着书袋出来了,他们赶忙下车,结果不及招呼,月儿便坐车去上学了。
虽只有片刻,他们也看清了月儿。于是此时此刻就碰了这个大钉子!
“我说——小臭的,你怎么也落到这份儿田地了?”
铜八万的衣裳脏的跟什么似的,却依然一副尊傲的西太后腔调。
月儿讨好道:“龙太太,侬也是一人逃出来么?也要去重庆吗?正好,我也一人,咱俩作伴好伐?”
“谁他娘的稀的跟臭姨太太作伴!”
铜八万说着就昂头挺胸地走了,月儿连忙跟上去。
“你跟着我干嘛?”铜八万突然站住。
月儿也急刹车一样刹住脚,低头说:“勿有跟着您,吾……吾也从这条路回旅店。”
“横是个油嘴滑舌的坏胚子!臭姨太太全他娘不是东西!什么时候啦,你丫还有旅店住?我他娘还住旅店呢,铺的是地,盖的是天!”
月儿语塞,看铜八万骂骂咧咧远去,不死心,继续亦步亦趋地跟着。
天马上要黑了,每到夜晚她都提心吊胆,她晃掉脑子里那些孤单惶恐的夜晚,咬咬牙,铜八万好歹是个旧相识,缠也要缠住她!
白猫想当年不也是不情不愿不想和她作伴么?如今赶都赶不走呢!
她要缠住铜八万!铜八万比猫更能壮胆!
“龙太太,侬几时出来的?上海如今好些了伐?龙先生哪里去了呀?”
说罢便知言多语失了,虽只一面之缘,她也知道龙先生是带着姨太太避难逃跑甩了铜八万的主儿。
她猜得没错,铜八万的丈夫在上海沦陷时不顾她的死活,带着姨太太逃走了,铜八万气不忿,一股脑儿地奔出去追。
她虽刚强,但孤身一人,又是妇道人家,性子再泼辣,也架不住乱战凶民,被夺了细软、抢了首饰,如今流落街头,身上只剩一把防身用的剪刀了。好在铜八万是个刚货,有事就干,有恨就骂,有架就打,绝不会像平常妇女一样到处诉苦。
此时也一样,面对身后的小尾巴,啐一句:“关你鸟事!”
月儿缩住身子不敢言声,脚步却始终梭梭梭跟着她。
铜八万在码头附近的一条陋巷停下了,巷子里有个狗窝,虽然早已没有顶棚,但草席和柴草还在。
她往那儿一躺,打算盹一会,蓦然发现臭姨太太也来了,顿时不爽。
“你丫缠上老娘了还是怎的?你要敢偷老娘东西,屁股给你剪开花!”
月儿不敢则声,见铜八万只是嘴上叨叨,并不有什么动作,她才敢走近在旁边的破门楼底下坐了。
看来铜八万今晚就在这里过夜,那她不远不近也在这里过夜好了,要是有人来,或许就把她俩认成母女了,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好几晚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她实在困得紧,此时暮色四合,她由不住就眼皮打架困了过去。
白猫饿得睡不住,溜来溜去想捕食。
大概是嗅到狗窝里有老鼠,它蹑足过去,摆开架势捕鼠,一击未成,还待再来,不料惊了铜八万的觉,张口就骂。
从猫骂到主人,让月儿赶紧带着她的猫滚蛋。
月儿正梦见坏人在拉扯自己,被铜八万惊醒后余悸未消,加上这么多天担惊受怕的委屈,她哭得撕心裂肺:“好狠心的老太太,又不蹭侬吃又不蹭侬喝,蹭在一起壮壮胆罢了,值当这样骂骂咧咧的!瞧你们家的孩子就一辈子守在家里不出门,出门也不会有人帮衬!”
铜八万被她的哭声弄得不知所措,愣怔了一下,然后返回狗窝又去躺着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月儿不晓得,铜八万曾经也是有女儿的,三岁给人拐走了,找了十多年没找到,为了让丈夫不放弃寻找女儿,她故意不同房不再生孩子,因为一旦再生了,就更会遗忘丢了的那一个了。
孰料到最后孩子是没生,丈夫却依然忘记了从前那个囡囡,也与她离了心,小姨太太找了一个又一个。
她的父母和公婆也忘记了从前那个囡囡,都说别费劲了,拍花子的孩子,哪里还能再找回来,他们说,还好是个女娃,就当她嫁了人,忘了吧!
没有人像当妈的那样疼孩子,不论孩子是男娃还是女娃,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旁人哪会感同身受,只觉得她一直犟头犟脑地找孩子是失心疯了,丈夫屡屡找女人后,父母哥嫂都埋怨她,叫你别找了,你就是不肯,这回孩子没找着,男人的心也丢了!
从那以后,她就知道同情二字最虚伪,从那以后,她就变得泼辣豪横,从那之后,谁想同情老娘都没门儿!
暮色越来越浓,铜八万终于安静了,月儿不晓得她是在思念女儿,只以为她心软了,心中有些暗喜。
天空飘起了雨丝,月儿在破门楼里聊可避雨,但狗窝没有顶棚,铜八万会淋雨的,月儿于是讨好地捡了两片木板过去给盖到顶棚上,猫还惦记狗窝里有老鼠,见她往那边走,也赶紧睁开睡眼跟了过去。
这时狗窝的主家也回来了,是一只干瘦的大黄狗,想是出去觅食,发现下雨,便赶回来了,一过来便往柴草上钻,不料铜八万一把给甩开了。
“滚!”
月儿和猫和狗都惊呆了,这老婆子当真豪横!
月儿回想当年,自己算是对狗极有一套的,但也不敢似铜八万这般泼辣,一把将狗甩出狗洞,就不怕给啖上一口吗?
狗自然生气,前爪匍匐,口中发出进攻的闷嚎。
“嚎什么嚎!赶紧滚蛋,不然老娘炖狗肉,还有你!”指着白猫道:“炖猫!”
狗和猫不知道是被滚雷一般的声音吓得,还是当真听懂了人话,拔腿便跑。
月儿惊呆了,心想这样也可以啊。
铜八万倒头又睡下了,她宣菊子从小就是狗的天敌,做小娃娃时,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千金小小姐,但就是喜欢闹狗,连狗奶都吃过呢?活脱脱一“狗见愁”!
所以流落汉口后,没钱住旅店,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抢狗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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