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过世了,这个三角眼的小老太太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护理院里住了几年。
她六十刚出头的时候中风倒下了,伴有严重的三高什么的。叔叔婶婶嫌她瘫痪,照顾起来麻烦,便送了护理院——养老院兼医护,每天还能给她挂水疏通血栓什么的——贵一点没所谓,反正我爸凌云廷出钱。
奶奶年轻时也是个狠人,在村里比较霸道。家里就她一个孩子,从小给她买了一个童养女婿——我爷爷——模样生的很是俊俏、周正,高鼻梁大眼睛,酷似混血儿。就连取的名字都是情侣的,顺芝、顺泉。奶奶给爷爷治的服服帖帖,稍有不顺便是一顿打骂,好不威风。
奶奶十八岁生我父亲时候,因为头胎很是疼痛,当时村里接生的婆子、产后的卫生又不行,生产之后发了几日的高烧……从此,便怨恨上了这个刚出生的婴儿:“我属羊,他属虎。这个孩子生来就是要克死我的。”转身丢给了村里一个四十大几刚没了婴孩的中年妇人喂奶。
那妇人收了好处,却也没好好照顾——她失孩子也有一段时日,其实已经没什么奶水了。却贪那些好处,便用糖精兑了开水糊弄刚出生的小婴儿,反正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待孩子奄奄一息,眼睛红的像滴血一般,她怕孩子死了事情捂不住,才送还给我太公太婆。还好命大,经村里赤脚医生一番救治,总算是活了下来。自此便是太公太婆抚养。
奶奶对我爸说了一句:“我不养你小,你别养我老。”便如断了关系一般几乎不闻不问。
后来奶奶生了我叔叔,那叫一个百般宠溺,甚至长到大十岁了,睡迷糊时还躺着喂饭吃。纵的他长大后,吃喝嫖赌样样齐全,刚家里老婆生了儿子就又在外面养了小三和儿子,赌输了他自己全部家当不说,连奶奶手里埋先人祖坟的几块田都输了个干净。说来好笑,打那以后,全家祭拜先人要去别人家田里。
我爸眼看着太公太婆没了,在家里也是备受欺负。即使是被叔叔一钉耙打破头,头上缠着纱布时,也只落得奶奶一个白眼:“头上缠个白,不知道要咒死谁。”
自此醒悟,刻苦读书,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公费的大专,甚至有生活、餐饭补助的经贴,这才独自一人来到大城市生活打拼。他出来上学时带的全部家当,只有两身替换的衣服,和一罐腌咸菜。再后来,除了叔叔和他要钱,或者是奶奶为了叔叔和他要钱,便基本没什么往来了。
直到奶奶五十几了,一次叔叔和她要钱时起了口角,被叔叔从二楼上推了下来,摔断了两根肋骨。奶奶这才记起还有一个儿子,算是稍微联系的多了一些……但也只是基于钱的事,希望爸爸给她多买点东西,买点家电,多点生活费什么。
即便奶奶嘴上再骂老二:“不孝的小棺材”,她也还是要和叔叔住在一起,每天准备好他爱吃的饭菜,再每个月补贴一点叔叔的家用。我爸妈再怎么劝她来城里一起生活,也是不肯的:“家里养的蚕要喂。”“家里种的稻子放心不下。”……
长辈间的这些弯弯绕绕和我没什么关系,每过一两年暑假,我总要去乡下找堂弟玩个三五天。虽然从小奶奶不会抱我,去了也只能吃咸菜就稀饭。但小孩之间的情谊很简单。我会存一些零食带给堂弟,尤其是糖果,他可喜欢吃了。奶奶甚至让他睡觉的时候躺在床上吃,含着糖果睡觉——那时候把一口好牙全部驻成了焦黑。
堂弟会带我到处去玩,用麦秆编小篮子,去别人家田里偷桑葚吃,被别人家小孩追着跑。把邻居家一排的小胡萝卜苗都拔出来啃一口,又假装原封不动塞回去种好,导致邻居家那年一排胡萝卜都莫名其妙枯死了……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这对于城市生活的我很新奇,很有趣。
奶奶爱吃红烧羊肉,尤其是肥肉,冬天几乎顿顿都有。又偏胖不爱动,六十出头,就中风偏瘫了。
原本“备受压迫”的爷爷这才开启了快乐的人生,每天乐呵呵的吃饱饭,快乐的去打上两把小麻将,和邻居吹吹牛喝喝茶。再也没有人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来回使唤、斥骂他这头老黄牛了。忽然一天吃饱午饭的睡梦中,爷爷毫无留恋,人生圆满的走了。
奶奶一个人在葬礼上哭惨了,瘫痪的她自此病的更严重,却也只是期期艾艾的又被送回到护理院。血栓逐渐变得更严重,老年痴呆也毫不留情的来了,像一条不断蚕食她的虫子。
一点一点,奶奶成了一个躯壳,里面装着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她没了爱恨没了脾气,没了所有知道的认识的人。没了最喜欢的孙子和儿子,她记不得任何人。
爸爸每周去探望她半天,我望着爸爸,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奶奶笑眯眯的望着他,问他是谁。当然,奶奶也不记得我,认不出堂弟。但是却还会说到,偷藏的金器,要留着给孙子结婚时候。
再后来,她只有哭和笑,变回了一个婴儿。然后在一个疫情的封闭管理的夜里,孤零零的没了,连葬礼都因为防疫变得潦草。只有几个人在她灵堂前,除了堂弟,甚至都没有人为她哭泣。
她病了,从她年幼家人为她买下童养女婿时候,就病了。
https://jiwufengbao.com/book/32190/779313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