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逆乾城附近有一座湖。
湖很大，大得就像海一样。
不是每条河流最终都会汇入大洋，就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所以，它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扑进满目烟波浩渺，结束此生。
住在湖边上的人们以打渔，耕种为业。
但即使是最年迈的渔夫，也无法说出湖的底端在何处。
清澈的水面能让人看见数十米深的水域，却始终窥不见冷水下的真容。
它太深了，深到兴水的龙王都游不到尽头。
人们叫它龙愁潭。
*
（二）
含川悠悠地睁开眼睛。
是一片黑暗呢。
哦，还有冰冷。
他朦胧地抬起头来，看向头顶的天空。
那天比他小时候看过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美丽深远。
金色的阳光铺洒在水面上，如箭一样，射进湖的内部，闪着粼粼的光。
含川目光迷离。
他慢慢摆动僵硬的龙尾，鳞爪飞扬。
寂静万年的湖水“哗哗”地流动，褪去黑龙满身污泥。
*
（三）
很久很久。
或许过了好几天。
湖面上冒出一个偌大的气泡。
含川露出半个脑袋，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
岸边有许多小小的黑点涌动跳跃着。
适应了强光环境，含川好奇地望向那些黑点儿。
随后化作一条黑鲤，悄悄游到岸边。
很奇怪的生物。
两条腿走路，身上披着兽皮缝制的破布。
含川努力地想了想，从自己小时候的记忆里翻出点印象。
哦，那是母亲提到过的人。
母亲说过，人面目狰狞，贪婪可怕，凶戾狠毒，统治之下，震得万族难以抬头。
可是……
含川看着这些滑稽的小人儿费力地搭建奇奇怪怪的建筑。
他们没有锋利的爪牙。
没有健壮的身体。
没有粗厚的皮毛。
没有宽大的翅膀。
含川无法理解。
这么一个羸弱的种族，是如何让妖族刻下千百万年来流在骨子里的畏惧。
对他来说，他们小小的。
就像他们自己眼底的蚂蚁。
*
（四）
下雨了。
含川半露脑袋，聆听耳畔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喜欢雨天，从小就喜欢的。
所有的龙民都在仓皇避雨。
母亲却抱他，站在空旷的道路上，说：
“这是上天的恩泽呀。”
含川喜欢雨天。
没有谁会用嘲讽的目光盯着含川。
含川喜欢雨天。
那些流言蜚语都被雨声淹没了。
含川喜欢雨天。
灰蒙蒙的雨帘给了含川一整个自己的世界。
后来，娘被炎阳皇族带走了。
含川没有娘亲了。
于是，一条龙，小小的，站在街道的尽头，凝视墨色的天幕。
含川喜欢雨天。
冰冷的水流能够封住含川空虚而痛苦的内心。
*
（五）
龙愁潭很多时候展现出美好的平静。
却也从未告诉过人们它没有脾气。
暴雨之下，湖水高涨。
汇入湖泊的河流一并开始发怒，把它们深藏的不甘尽情地宣泄于天地。
波涛席卷，狂风怒号。
含川在湖面，盯着一叶小小的孤舟。
上面的人儿奋力划动船篙，犹如蚂蚁扒拉草芥，在水坑里费力挣扎。
无聊的反抗。
他只要一摆尾巴，小舟就会被彻底淹没。
含川懒得去也不屑去做这样的事情。
默默看这个所谓的人泛舟惊涛骇浪间，几次消失，一会儿又顽强出现。
直到最后，小舟漂进了远方的浩渺里。
含川眨了眨眼，收敛眼中的悲悯。
黑色的脊背自汹涌内一闪而过。
不过是弱者对弱者的同病相惜。
*
（六）
雨还在下，不停地下，没完没了。
所有的地方都是水，一眼望不到边。
大黑鲤鱼含川游到湖岸——或许已经是岸上——找不到任何小黑点儿。
被冲毁的建筑，淹没的田野，偶尔能看见漂浮的牲畜尸体。
整个落后的村落破败不堪。
几天后，雨停了。
又过了几天，水退了。
半个月后，含川看见了岸边跳跃的小黑点儿。
人们满身泥泞，笨重地拖动着地上的残桓。
烂透的泥田重新开垦，倒塌的篱笆再度树立。
新的村庄又建立起来了，满是湿漉漉的气息。
含川摇摇头。
龙愁潭会有一天再度发怒的。
渺小的人啊，为什么非要和自然较劲呢。
*
（七）
含川是海龙和陆龙的后代。
他继承了母亲善水的能力，却没有得到父亲广大的神通。
在龙朝，海龙被所有的龙民所轻视嘲笑。
他们认为海龙其实就是蛟，因为海龙学不会他们的龙朝的百变法术。
要是把海龙们关在陆地上，不让他们碰水，不出十天半个月，他们就会散发出鱼腥味。
“蛟再怎么狡辩，都不可能变成龙的。”
幼小的含川缩在母亲怀里，四周是许多不善的目光。
闲言恶语最能创伤一个无知孩子的心灵。
含川很多时候都很迷茫，他犯了什么错呢，一没偷盗，二没伤害过别人，三没任性。
可是其他的孩子就是不和他玩。
他们总是要说一些子虚乌有的话：
“嘿，大笨鱼，你的身上太臭啦！”
于是含川只能和母亲一起坐在郊外的河湖边。
他呆呆地端详四周飞溅的水花，映出母亲飘扬的龙鬃，如墨的鳞爪。
晶莹的水珠从她蝶翼般的睫毛上滑落。
含川一直都觉得母亲漂亮，温柔，善良。
可是大家就是不喜欢她。
就连父亲也这样。
鸾颠凤倒过后，只留下龙朝破落的住所，和含川无依的母亲。
*
（八）
越来越响亮的蝉声唤醒了龙愁潭沉睡的野性。
还没放晴多久，含川便隐隐感受到一场新的劫难正在酝酿。
他觉得小人儿们真的是蠢到家了。
经历过自然的怒火，结果根本没想过悔改，搬到别处去。
这么笨的种族，是怎么绵延至今，甚至威慑万族的啊。
含川撇嘴。
但他没有办法否认，窥视人们的生活，已经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电闪雷鸣，天色昏沉。
龙愁潭在翻腾，在咆哮，在奔腾。
水势滔天，把大块大块的水境泼进虚空，碎成点片，混杂进瓢泼大雨。
来不及撤离的人们爬上屋顶，暴露在滚滚天威下，瑟瑟发抖，难以抬头。
他们惊叹于上天的造化伟力，恐惧于择人而噬的水流，不甘于自己的软弱渺小。
就在这时，一条大黑鲤鱼跃进了灰蒙的世间，跃进了人们绝望的眼。
漂亮的大鱼尾在雨中划开高耸的水龙门。
“吟——”
神龙冲进滚滚乌云，将天空撕开巨大的漏洞。
阳光洒落，露出背后似蓝宝石般蔚蓝的苍穹。
*
（九）
雨季过去了，龙愁潭再没发过大水。
含川无趣地看着岸上的人儿们继续他们的生活。
除了劳作以外，这些小家伙们又想出了奇怪的活动。
他们在岸边上修了座庙，挂上“龙王庙”的牌匾。
来河湖捕鱼的时候，总要这里跪跪，那儿拜拜。
闲适的日子让含川开始犯困。
阻止自然的淫威，要付出代价呢。
他又得回水底睡大觉去了。
最后一次看看龙愁潭周围的村落与停泊的木船，含川合上双眸，放空身心。
一个偌大的气泡浮上湖面。
意识陷入昏沉前，含川忽然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帮这群笨笨的人？
娘亲说过，人很自大，他们经常叫其他生灵畜生，蝼蚁，草芥，就连自己的同族也不放过。
哦～
大概就是，和他们无聊的时候看脚底的蚂蚁一样吧。
蚂蚁掉到水坑里，是会淹死的。
*
（十）
几千年的光阴荏苒，平息了湖川的怒火。
自那之后，龙愁潭像是一头被驯服的凶兽，再也没有向周围的生灵宣泄它的痛苦。
人们在龙愁潭边上幸福而快乐地生活。
每年的六月六日是当地的龙王节。
渔民们休渔一天，早早地起床，去龙王庙里烧香，奉龙王。
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只有一卷画着龙门黑鲤，暴雨乌云的粗拙长画。
由于年代已久，鲤鱼轮廓仿佛要和背后的天地融为一体。
唯有那双眼睛，雪亮如初。
到了晌午，便是声势浩大的龙王祭。
大大小小的船只，从村子里来的，从新建的城里来的，漂泊在粼粼的水面上。
最大的船上铜锣敲响，只只雪白饭团包着菜肴，伴随宰完的猪牛鸡鸭，“扑通扑通”沉入水底。
外来的游客稀奇万分。
这时候，年迈的村长就会拿起拐杖，笑着说。
几千年前，当他们的先祖挣扎于灾难里时，是龙愁潭的龙王解救了他们。
于是，每年的六月六，大家都会向水中抛出精心准备的食物。
只要龙王吃饱了，明年就会继续保佑龙愁潭风调雨顺。
游客们笑嘻嘻地听完故事，惊叹之余，不过把这当成了玩笑。
其实，连村民们自己都不信呢。
他们这么做，是遵从着对自然的敬畏和信仰。
毕竟，龙只会存在于传说之中，兴风作浪，无所不能，怎么会屈尊在这可怜的龙愁潭。
更何况……
有谁真正见过神通广大的龙王呀？
*
（十一）
龙愁潭边上的村子叫做百川村。
几千年后，含川凝视的那个落后小村庄，早已成为美丽的大村子，环了龙愁潭大半边。
水还是那么清澈，一眼望不到底。
蒙蒙细雨飘落，世界又是满目的浩渺烟波。
人们从来不干围湖的事。
人们从来不在龙愁潭放鸭。
人们从来不往水边洗衣倒污水。
甚至连龙王祭的贡品，几乎全不带油汤。
如果有调皮的孩子想在湖边小便，被发现后，是要挨揍的。
“这是对龙王的大不敬！不听话的小孩，会被龙王爷吃掉！”
爹娘从小就这么训孩子们。
游客来这边，付了多少钱都没用，不准乱扔垃圾，不准丢祈运签。
除了这些，村里有几条不成文的规矩。
渔网网眼不可以太细。
捕到鲤鱼，尤其是黑色的，不可以拿去吃卖，必须放生。
大家都认为，龙王爷还要领着鲤鱼们去跳龙门。
于是，那么多年后，含川悠悠睁开眼睛。
头顶还是一片美丽深远的金蓝色天空。
*
（十二）
沈卿缘不想活了。
他没有考上帝都的学府，就连半个其它城的名额都没捞着。
没考上……没考上……没考上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机会得到上三家的青睐，要在这个破破的小村子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一想到自己要顶着烈日暴雨，到湖面上捕鱼或是去田里种地。
这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堂堂正正的读书人该干的事？！
看到每年那无聊的龙王节，一群人聚在庙前祈祷礼拜，沈卿缘只是冷笑。
果然是落后的村子。
不敢吃鲤鱼，不在水里放鸭，每年还浪费这么多粮食拜那什么屁龙王。
他嫌弃透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从看见帝都来的游客开始。
他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拼命地逃离这里。
最后呢？
他呆呆地盯着面前陌生而熟悉的龙愁潭。
“爹，娘，等我长大了，考上帝都学府，赚了钱，就把你们接到帝都去过好日子！”
那年，孩子这么说，父母只是笑，不多言。
后来，他们都沉睡在了这片愚昧落后的地方。
沈卿缘立下了更大的决心，他要代替父母，去帝都，逃离这个不幸的村落。
现在，沈卿缘觉得自己无脸面对爹娘！
*
（十三）
清清冷冷的月光垂落，温柔地亲吻大地。
孤独的影子避开岸上夜巡的火光，踏上一叶灰尘仆仆的小舟。
这是他父母留给他最后的“礼物”之一。
沈卿缘闭了闭眼，望向头顶的残月。
眸里最后的一星光芒，无声熄灭。
瘦小的影子笨拙地撑起小舟。
然后，摇摇晃晃，划向了宽阔水面。
沈卿缘知道自己是个胆小怕死的人。
他要断掉自己的后路。
水波荡漾，耳畔回响。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气喘吁吁的沈卿缘慢慢停下。
“哗啦！”
他丢掉手里的长竹竿，静静地坐在船头。
入夜的龙愁潭是头沉睡的荒兽，平静，无声，却漫着一种奇特的美感。
这是沈卿缘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他的家乡。
月光穿透弥漫蒙蒙的雾气，投下银白色的柔和光辉。
夜已入深，仍有几只大船泊在远处的水面，点点渔火零散四方。
来时的方向看不见对岸，只能依稀见到连成一片的微弱火光，在地平线的尽头忽闪忽灭。
心里这种广袤而又空虚的感觉。
沈卿缘曾经无法理解那些对龙愁潭不掩喜爱的文章。
现在，他终于承认了。
龙愁潭的确是一个神异，拥有特殊魅力的地方。
除了很落后很愚昧。
看着脚下的水面，沈卿缘心底漫开丝丝犹豫。
“喂，那边那个，大晚上的在这干什么？”
忽然，背后传来沙哑的喊声。
沈卿缘吓了一跳，思绪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人生的岔路口，看见四周越来越亮的火光，他几乎是大脑空白，猛地站起来，扑进水里去。
“哗啦！”
冰冷顿时爬上四肢百骸。
一瞬间。
他听到满人世尽是倒灌的水声，咆哮着把他吞没。
他听到龙愁潭上不知何处传来的横笛，吟啸着千百年的传说。
他听到喧嚣，虫鸣，鸟啼……
潭底好似有股吸力，死死扯住他的身体。
*
（十四）
窒息的痛苦。
滋生的胆怯。
本能的求生欲望让他极力想抓住什么。
可是，水里有什么呢。
龙愁潭被百川村“保护”得很好，连半截朽木都捞不着。
渐渐地，沈卿缘放弃了挣扎。
在清晰的意识下，他能感受到自己越坠越深。
但他一点也不怕。
他看向头顶越来越远的水面。
像天空一样。
不，比天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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