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淮南这几天住在城南看守所。城南看守所坐落于一群小山围成的山岙中,修竹茂林、小鸟啁啾、空气新鲜、环境优雅。那里的伙食还不错,反正赵淮南可以吃得下,他也必须吃得下,他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所以,他得活着,至少也要活到沉冤得以昭雪的那一天。管教也挺和善,并不随便殴打、辱骂犯人,犯人们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鼠头獐脑、面目可憎、穷凶极恶——他们和大街上的行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也许他们也和他一样是受冤屈被关到这儿的。总之,赵淮南对这儿的一切都挺满意。
关于是否对赵淮南采取刑事拘留的强制措施,江南新区公安局意见并不统一。一派观点认为,目前并没有证据证明赵淮南杀害了王吟瑜,而且更重要的是王吟瑜是否已经死亡都不能确认,这种情况下拘留赵淮南既不合法,也违反法治精神。另一派观点认为,尽管王吟瑜是否死亡目前不能确认,但是在王吟瑜的卧室发现了王吟瑜的血迹(尽管不是喷溅状而且形成时间也说不清楚)还有大量的赵淮南的生物检材,最重要的是联合证券搞了个记者招待会和法学家论坛,特别是法学家论坛形成了会议纪要,这给市政府、区政府、市公安局、区公安局造成了很大的压力——道理很简单,这些法学家桃李满天下,而这些桃李现在大多成了官僚的中坚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赵淮南是犯罪嫌疑人,他又选择逃跑或是离境了,后果是什么,大家可以想得到。
辩论的结果不言而喻,这场辩论一结束,赵淮南就被送到城南看守所了。
在城南看守所,赵淮南很难安寝,他几乎没睡什么觉。晚上,围墙外路灯微弱的灯光透过窗户落到他的床边,在秋意里,这是为数不多可以温暖与慰藉他的了,墙角、屋外的秋虫在鸣唱,蟋蟀居多,它们的鸣唱里有了瑟瑟的秋意,这与夏天不同,夏夜里的歌唱都是小提琴伴奏下悠扬的青春诗篇。他于模模糊糊的半睡半醒间,居然梦到了王吟瑜,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他还是冷淡,他问她,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她也不理,自顾自地坐在梳妆台前,他有些凄然地看着夕阳正在西下,却突然发现自己满头的白发,他知道他伤了她的心,而她这颗受伤冰封的心任他如何千呼万唤也回不了春了。她悄然地走过来,抱住他,他一哆嗦,竟然抽噎起来。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她依然没有回答他,她摸摸他的脸,便朝外面走去,当她跨过大门的那一刹那,一抹夕阳照在她的脸上,焕然光华,她还是那么美,如他们刚认识时那样。
这几天的变故对赵淮南来说简直是沧海桑田——王吟瑜失踪并被警方怀疑已经死亡,而他作为犯罪嫌疑人被关押。他的事业,他的服装事业,他的蒸蒸日上的服装事业就将戛然而止了,从校办工厂到江南春服装厂,再到江南春集团,幸苦多年的产业就将拱手让于他人。而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他根本看不清楚,也来不及思考,而结局就已经摆在眼前了。他知道,他被一个巨大的阴谋所裹挟,或许将会被黑暗所吞噬。
尽管赵淮南一直怀疑王吟瑜是否真的已死,但悲伤还是毫不留情夜夜来袭,在看守所的这些天,他于迷蒙时,几乎都能梦到她。虽说她性格上比较霸道强势而且控制欲强,但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他们已经成了亲人了,而且,他们的感情还在,他的事情之所以直到今天,与她的支持、理想、辅佐是离不开的。现在想想,在她的冷漠执拗的性格养成上,他也是有责任的,想必是因为他秘而不宣的情人给她造成了困扰,一直萦绕于怀、难以排遣所致,从这一点上来说,她还是爱他的,只不过以一种与爱相反的方式来表现罢了。
这些道理前几天赵淮南已经想到了,在看守所,他一遍又一遍地温习他与王吟瑜的往事,在往事中耽溺得越久,他便越是后悔曾经对她的伤害。在往事中沉沦、不愿醒来是老年人一项既有权利——尽管一直拒绝承认,但他还是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天底下的人,总是会在某一个黎明或是黄昏,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而他是在对往事的追怀中发现自己已经老了。而他在看守所,又发现老年人的另一项权利——在回忆的残羹冷炙中获得延年益寿的必需营养,回忆已然给了他足够的营养,但他并不靠回忆而活着,他靠信念,他一定要活到真凶落网的那一天。
尽管和王吟瑜已经分居了几年,但赵淮南并没有打算与她离婚,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要与她离婚——这并非是因为周如香没有向他表达过天长地久的想法,而是他一直难以忘记她贤妻良母的模样。记得他们还是住在太平桥的时候,有次他去福建谈生意,被人骗走了500件FIREFLY西装,整整10万元,他去讨要,却被人打了一顿,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却不受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回家,在火车上,他就想整整10万元,她一定会唠叨个没完,怪他没签合同、不要定金就把货发过去。可他到家时,她扒在桌子上睡着了,桌子上还放着留给他的饭菜,他刚坐下,她便醒了,听他讲述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起身过去,抱住他的头,用她饱满的乳轻抚他受伤的脸。其实,他们之间这种互相冷漠、假意绝情、故意惹怒对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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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谁先说话”的游戏早该结束了,但他们同时具备的互不相让、绝不妥协的坚韧执拗脾气却让游戏愈玩愈久,最终让他们意识到游戏无论以何种方式结束,他们都已经记恨上了对方。
在看守所,尽管赵淮南睡不好,但并不妨碍他做梦,有时,在恍惚间,他睁着眼睛都可以做梦。梦中,那是一个初夏,空气中弥漫着橘子花、海桐花、含笑花还有一些未免花的香气,这些花香混和在一起,实难分辨。缓缓山坡的尽头,是一棵高大的落叶松,而山坡上,都是萋萋的草,微风中,蒲公英的种子驭风起飞,而更远的模糊处,鼠尾草摇曳出一个个多彩的梦。他与王吟瑜一前一后走在山坡上,五月并不明朗的阳光透过浑沌的云彩照下来,有一种不真实的光晕。他伸手去拉她,她却缩回了手,也不看他。她对他还怀着幽怨,也很少和他说话,对他所有的问话,基本都不予搭理,只是有时,她会定定地看着他,既不怨恨,也不深情。
现在,王吟瑜生死不明,赵淮南却作为嫌疑人身陷囹圄,而且他们一起创办的江南春集团也危在旦夕形、将落入他人之手。还有,他们的女儿赵玉颜不知要如何面对丧母之痛和父亲的牢狱之灾。想到这里,赵淮南的心如刀割、心乱如麻,他既后悔当初没有听王吟瑜的话签了那份暗藏杀机的对赌条款,也后悔在王吟瑜生前没有对她好一点,而现在也无可补救了。现在面临这样的乱局,他一时不知道如何理出头绪。
这些天,张玉良的心情也不宁静。自从与沈家秀离了婚后,他也动过与她重修旧好的念头,但很快就被自己否决了,因为和她在一起时,他一点也不快乐,她一点也不理解他,总是用他物质上的匮乏来逼迫他放弃更多的权利,即使是他一项权利也不剩,他也无法取悦于她。她与钱均夫的恋爱纷争,他也听说了,钱均夫与孙国维曾经是朋友,他在江南律师事务所也是见过的。她与胖子的相亲闹剧,他也亲自去现场处理过,这些都让他对沈家秀更加没有好感,更为鄙薄。她与王一刀的事情,他也听说了,其实他一点也不关心她的事情,也不想打听她的事情,这些都是一些好事的群众告诉他的。
自从李明柔的案子代理结束后,张玉良充分享受了名望带来的好处。名望让一些公权力机关对你趋之若鹜,而与这些权利机关的紧密联系,也会给你带来诸多的方便与好处。这是一个良性循环,没有哪一个律师不在期待这个的良性循环从天而降。
当然,与赵玉颜的事情,他也不得不认真考虑。赵玉颜的自身条件与家境太好,好过他太多了,这种天壤之别般的巨大差异,他无法忽略,这也许并不是他想要的爱情。他想要的爱情其实简单,朴素的女子,朴素的爱,相互理解,相互包容,他总结出三个词:温柔、善良、不虚荣。但其实他这样的要求并不简单,现在的社会,流行的是物质至上、享乐至上主义,而素爱主义已经不流行了,被埋入历史的坟茔了。由赵玉颜的事情,他也想到顾险峰这家伙真不厚道,自己把他当兄弟,帮过他那么多的忙,他却背后插一刀,向赵玉颜表白他那混乱的意识流般的爱情。
王吟瑜的失踪也直接导致赵玉颜精神崩溃,并继而引起了她体内蛋白质、脂肪、水分、无机盐的流失——她原本红润饱满的双颊渐渐露出如北京周口店猿人一样的高高颧骨,丰腴的胸部逐渐枯萎干涸成了秋季的季节河。她把太阳花幼儿园交给副园长打理,便整天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关心,只是睁着大眼睛,失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在那里可以找到妈妈的下落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无踪迹的快乐时光。
张玉良去蓬莱阁看赵玉颜时,遇到陶阿姨正在煲老母鸡汤,老远就能闻到鸡汤的香气,他这才意识到他有些饿了。
陶阿姨对他说,“张律师,大小姐在楼上,待会儿,你和她一起下来喝鸡汤。”
他上楼看到赵玉颜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看到他,她连位置也没有挪动一下,她用眼睛示意他坐。
他本想说些有趣的事情逗她开心,可是路上想好的笑话却一个都记不起来了,他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了昨晚的梦。
“玉颜,和你说件开心的事情。”
赵玉颜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睛也亮了一下。
“我昨晚梦到了玄真道长,他说你妈妈没事的,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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