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转瞬就是三十多个春秋。满清自顺治入关垂四十载,连年来剿杀李闯,灭亡南明,扫除三藩,铁骑横行四夷宾服,稳稳占据了万里如画江山,唯东南海隅明郑倚台湾为基业,屡屡起兵反清复明,大清天下尚未归于一统。康熙十九年,清廷挟平定三藩之威,派遣重兵渡海攻打厦门,那时国姓爷郑成功早已患病逝世,长子郑经袭位延平郡王,派遣将吏竭力抵御,无奈寡不敌众,含恨率军撤退台湾,卧薪尝胆以图再举。清廷随即颁发诏书,任命与明郑有生死大仇的汉军镶黄旗,内大臣施琅任福建水师提督,加太子少保衔,统领水师劲旅进驻与台湾隔海相望的军事重镇漳州,期图征剿台湾扫绝大明苗裔,灭除华夏衣冠。台湾海峡两岸厉兵秣马、硝烟四起,大有乌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这日是大年初三,按华夏习俗为小年朝,宜早睡晚起、阖家团聚。闽南各地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一派歌舞升平欢乐祥和的太平景象。厦门地处台海前线,军营规矩不允许酗酒赌博,却也趁着春节休假聚会,其乐融融。近午时分,厦门东南沙尾坡码头的清军水师军营营门突地敞开,百余名清兵执着铁锹、扫帚、木桶等洒扫工具,在军官统领下沿官道向西急奔,不一会来到八里外谷地的一幢平房小院。平房小院十间四进,连着后花园,面积不甚广阔,院落格局像是财主员外住所,只是许久没人居住,处处都是残砖破瓦、枯枝败叶,家具物什积满厚厚灰尘,甚有破败之相。清兵分成数队,由把总带队清扫垃圾、冲洗庭院、更换房梁、粉刷墙壁,尘土飞扬忙碌不休,暗地里少不了牢骚满腹、怨声四起。
“他奶奶的,大年初三就把老子从营里赶出来干杂活,真他妈柿子专拣软的捏。”
“吴总兵下令过年加餐,听说晚饭吃芹菜鲜肉饺子,每人允许喝二两黄酒过瘾。都是耍刀把子的,凭啥那些兔爷喝酒吃肉,老子却要吸灰饮尘?”
“扫地除草拉车是辎重兵的活计,哪用得着咱们水师前锋营。我瞧当官的喝花酒搂小娘眠昏了头,尽干些拉马磨面的糊涂事。”
……
一名头戴红缨帽,身穿簇新藏青棉褂,粗长辫子缠在颈上的麻脸汉子立在院落门口,冷脸听手下兵丁发牢骚。听越嘀咕越是离谱,重重咳嗽一声跨进月亮门,森冷目光扫了圈院落。麻脸汉子行伍多年,带兵小有名气,手下士兵都被折腾得欲死欲仙,吃凌厉目光一瞪,呐呐地闭紧嘴巴,装模作样干起活来。不防月亮门旁有名矮胖士兵站在木梯上假模假样粉刷墙壁,左挥右洒石灰纷飞,把麻脸汉子过年特意换上的崭新棉褂染了好几簇雪花。麻脸汉子气得白麻酱紫,提腿在木梯底部狠踢一脚,本就有些腐朽的木梯登时咯吱作响,矮胖士兵立足不定,双手乱舞倒头跌撞下来,张嘴想要大声骂娘,抬眼瞧见麻脸汉子王把总双手叉腰虎虎瞪视,吓得浑身一哆嗦,到嘴脏话强咽下去换成满脸谄笑。
王把总拍了拍棉褂,本想顺势再踩上一脚,见矮胖士兵左颊染了好大一团白印,原来是摔倒时刚好压着刷子,瞧上去肖似《升官记》里的徐九经。绷紧的麻脸终于忍不住松驰下来,冲矮胖士兵挥了挥手,矮胖士兵如逢大赦,扯过袖子擦了擦面颊,忙不迭爬上木梯继续粉刷涂抹。
旁边拿着铁锹假装干活的高瘦士兵最是机灵,笑嘻嘻上前拿起清水洗过的干净抹布用力擦拭。窥见王把总阴脸转阳,嘻笑道:“大人,难怪弟兄们讲怪话,年初三不出门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弟兄们却要到这破房子扫地抹墙,当那灰孙子,是哪门子道理?”
听高瘦士兵一说,其他士兵顿时七嘴八舌嚷将起来。
“老古话初一早,初二早,初三睡甲饱,按老理年初三连年都不能拜,更不能出门干活。”
“俺们山东年初三从不出门,一家子窝在屋里磕瓜子吃零嘴,男人围成一桌掷骰子搓麻将,餐餐都是鸡鸭鱼肉,烧刀子随便喝,要多美气有多美气。”
……
“少埋汰几句没人当你们是哑巴。”被牢骚话冲得脑壳生疼,王把总也满心不是滋味,“你们委屈,老子还憋屈。年初一刚穿上的簇新棉褂被石灰染成啥子颜色,还犯他娘那么多忌讳——清扫房子是吴总兵亲自下的令,哪个有胆跟吴总兵辩理去。”
听是福建水师驻厦门总兵吴英大人亲自下令,士兵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吴总兵官居三品生杀由心,军纪最是森严,镇守厦门不到半年已行军法斩杀数十名违纪官兵,全挂在营门口悬首示众,私底下被唤作吴阎王,哪个小兵见着不是腿肚子抽筋。
高瘦士兵眼珠子转了转,谄笑着又凑过去。
“既是吴总兵亲自下令,弟兄们当然遵令行事。只是这破房子有啥金贵,值得惊动总兵大人?老实讲,俺村里胡保正住的房子都比它光鲜。”
“乡巴佬见识。”王把总嗤之以鼻,伸手环指了一圈, “这宅子是施提督的厦门老宅,风水硬是要得。施提督晓得吧,皇上御笔亲封太子少保,下旨编入汉军镶黄旗,官拜福建水师提督,那可是几辈子木鱼都敲不出来的好气运。刘守备私底下说——”下意识压低嗓音,“大年初一他陪吴总兵赶去漳州给施提督拜年,施提督老人家特意提起厦门老宅,说当年离岛之后一直没功夫回来,甚是挂念,元宵节打算携带家人回厦门祭祖,顺便看看施家老宅。施提督可是当朝一品,最重礼仪,回厦门祭祖哪能不风风光光。吴总兵是施提督亲手提拔,能不把老宅整治得漂漂亮亮,让施提督老人家舒坦开心,日后更能升官发财。”
听施琅提督元宵节要回厦门老宅祭祖,士兵们恍然大悟,对视一眼不再言语,埋头叮叮当当干起活来。高瘦士兵蹙着眉头,精神有些恍惚。王把总瞥眼瞧见,怒喝道:“胡三,皮痒了不是,晚上罚你守夜倒净桶。”
“大人恕罪,小的这就去干活。”胡三吓了一跳,抢了把扫帚扫起地来,扫得尘土飞扬灰雾弥漫,王把总忙捂住鼻子,抬手拂了拂棉褂,哼了声踱着官步走了开去。
刘守备官名世杰,是钦赐巴鲁图,福建水师驻厦门总兵吴英大人的亲信。清扫房子这样的微末小事本来用不着劳驾堂堂五品守备,只是事关施提督元宵祭祖,又是吴总兵亲自吩咐,刘守备不敢怠慢事必躬亲,派出最亲信的前锋营官兵办差,傍晚时分亲自带队巡视,在几名军官陪同下到处指指点点,见平房小院经过整治焕然一新,众官兵除草扫尘擦灰刷墙干得热火朝天,蟹壳脸不禁现出笑意,扭头向身后的戈什哈道:“营里弟兄发双饷,每哨赐酒两坛,猪肉十斤。”
戈什哈高声答应,众军官都面现喜色。刘守备瞧在眼里,捻着胡须微笑道:“施军门元宵节要回厦门祭祖,这是水师官兵的荣耀。吴总镇吩咐年初四落日前务必清理干净,整治得跟他娘新房一副模样。今日弟兄们着实辛苦,明天再加把劲,确保不出纰漏,本官必有重赏。”
“谢大人恩典!”众军官高声谢赏,声音宏亮整齐。刘守备听得熨帖之极,吩咐道:“时间不早,弟兄们先回去歇着,养足气力。”目光在军官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到麻脸汉子身上,淡淡道:“今晚还得留人值勤守夜,王把总偏劳了。”
王把总正琢磨晚饭酒后该如何寻些花样,听刘守备吩咐不禁麻脸变色,吃吃道:“刘大人,卑职……”
“王把总不愿守夜?老张愿意代劳。”一名刀疤脸军官鉴貌辨色,抢着说道。
“用不着辛苦张把总,俺们兄弟保证把房子看得死死的,虫子都爬不进一只。”另一名粗壮军官扬眉横了刀疤脸军官一眼,挑衅般高叫道。
苦差使乍成了香饽饽?王把总瞥了眼刘守备意味深长的微笑,略一思忖恍然大悟,暗恨自己脑壳不如别人灵光,忙抢着道:“哪个说老——俺不愿守夜?卑职晚上亲自带队值勤巡逻,保证平平安安啥差错都出不了。各位弟兄晚上好好休息,明日可要多卖些力气。”说着麻脸现出得意微笑,值勤守夜远离军营,天高皇帝远还不是想啥就可以干啥。
瞧王把总麻脸生花一脸得意,众军官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嫉妒恨,恨不得朝那后翘屁股用力踢上几脚。刘守备瞧着一张张热切面孔,暗喜胡萝卜奏效,拖长声音道:“既然大家都忠谨干事,接下来几天轮流值勤,务必小心谨慎兢兢业业,严防宵小潜入捣乱,出了差错本官砍你们脑壳。”说到最后一句声色俱厉,蟹壳脸冷得可以刮下冰霜。
听说轮流值勤利益均沾,众军官都喜出望外,忙不迭附和赞好,谁也没有把刘守备的警告放在心上。厦门岛驻军众多,仅水师官兵就有上万,平房小院又没啥油水,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捣乱?王把总微感失望,却也不好出声反对。
https://jiwufengbao.com/book/40651/1154015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