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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家仇

连日来,“天鸟吞日”所造成的影响仍在持续扩大。

但各地百姓对这恐怖天象所作出的反应却大不一样。在乌阁,人们很快从最初的恐慌发展到渐渐能够接受,到第三天便已经开始热情欢迎了。因为他们相信这是个好兆头。

而一水之隔的惕恩城里,不安情绪却仍在街头巷尾蔓延。虽然官方按照昭院的解释对此进行了公示,但城里依然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见这么可怕的景象。”惕恩城西市一座酒馆里,一名布衣芒鞋,须发皆白的老伯嘴里嘟嘟囔囔,已唠叨了半天。

由于口齿不清,旁边几位酒客并没听明白他说什么,所以也没人跟他搭话。

老伯独自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目光呆呆望着外面。嘀嘀咕咕时,他偶尔也会转过头,看一圈四周酒客,见没人理睬,于是再次将目光望向窗外。

“你们见过吗?见过吗?瞧啊,瞧啊,瞧这荡荡天下,烈火焚烧大地,洪水淹没田畦,路边野狗啃食着骸骨,襁褓中的婴儿饿得直哭……”说着说着,他竟又唱了起来。

老人扬起头,下巴不停颤抖,唱的是一支在曲坊里颇为流行,名曰《荒冢恨》的曲子。

其他客人先是吃惊地看了他一阵,接着便各自摇头,不再理会。

离老人不远,已到惕恩多日的嫪崀要了壶酒只身独酌。

他选了张靠墙角的桌子,就是为了避开其他酒客。他既不看四周,也不跟人搭话,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安静地喝着酒。对那位半醉老者,嫪崀并不陌生。

不过那时他还没这么老,讲话也有人听。

嫪崀本也是惕恩人,但自从他父亲脑袋被刽子手砍下,装进笼子悬于街市口那天起,他便不再是了。就在父亲被正法的第二天,九岁的嫪崀就被从外地赶来的远房表叔带去了乌阁。

那时,乌阁王雍尹刚刚继位,正雄心勃勃大招天下能人异士。被嫪崀称做“贯叔”的表叔本是名屠夫,因刀法出众而受到天宫接纳,得以带着嫪崀在地下城安顿下来。

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招募,最后除了江湖艺人,天宫其实并未得到真正想要的义士门客。但对许多像嫪崀这样走投无路的人来说,雍尹却无疑是他们此生贵人。

嫪崀轻轻啜饮一口,感觉喉头似有一条火线燃烧着向胃里蔓延,继而灼烧胸膛直到整个身体都有了火燎感。他放下酒碗,双手搓了搓,手掌却依旧冰凉。

在安甸,只有逐埒人喜欢喝这种以粟米或是高粱籽酿的烈酒,别的地方的人还是更喜欢不那么辣口的果酒。

他继续揉搓着双手,希望能让它们暖和起来。

嫪崀有双柔软灵巧的手,他用这双手熟练分解一头猪,只需不到大多数屠夫一半的时间。这可是项了不起的本领。他已不记得是谁先发现他这项天分,是贯叔,还是那位给他们提供庇护,后来便一直被他们称为“贵人”的乌阁之主。

那位醉醺醺的老人离开不久,嫪崀也付账离开了酒馆。

此时天已黄昏,天空晚霞似血,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鲜艳。

嫪崀缓缓跟在步履踉跄的老人身后,走入一条小巷。留岚巷,嫪崀还记得这地方。这是夹在好几座大宅之间的一条小巷,除了悠长的院墙,并没多少门户。

而那些院墙背后皆是大宅后院,里面种植着疏密有致的果树,间搭着典雅幽静的小亭。嫪崀还记得小时候他特别喜欢扒着那些院墙,偷听从墙后面偶尔传来的笑声。

那些充满稚气,银铃般的欢笑声。

他沿着顶上长满青苔的院墙继续往前,拐个弯,便看到了一副熟悉不过的门头。那是一户夹在大院缝隙中的小院,低矮的门龛,两三步台阶,还跟从前一样。

在那户小院斜对面,是一户面积更小,只有两间屋的小户人家。

那位在酒馆里高唱《荒冢恨》的老伯此刻就站在那户门口。老人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撑住破旧的门门,另一只手掏出钥匙。

那里是他的家,但他醉得几乎忘了怎么开门。

“嘿。”嫪崀已站在他身后。

“嗯?”老人醉眼迷蒙地转过头,手里拿着把半天插不进锁孔的钥匙,“你谁啊?”

“街坊。”嫪崀回答道。

“街坊?”老人转过身,认真打量面前之人,发现并不认识,“你哪户的?”

“你家对面的,不记得啦?”

“对面……”

“噢,十五年前的。”

“十五年前?”

老人一脸迷茫,眉头开始收缩。十五年,对他来说有些遥远。

“不过一夜之间,那家人就没了。记得吗?那家家主被判叛国,是你帮着做的证。第二天,被砍掉的脑袋就挂在了街市口牌楼。听说挂了很久。” 嫪崀声音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你是崀子?”老人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直冒。他记起来了。

“对,我就是那个你当年经常给糖果的孩子。”

“是你,是你啊!”老人身子晃了晃,无力地靠在门上,“你终于回来啦。”

“这么多年,我只想弄清一件事。”

“什么事?”

“我爹到底是不是埠庐间谍?”

“不,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不知道?”嫪崀眉头一挑,“那你当年为何作证?”

“我,我不得不那么说。他们,他们逼着我那样说。整条留岚巷的人,包括我……那些人如今都不在,都搬走了。”他语无伦次的说,“他们说,说你爹是埠庐间谍。我,我也没办法。”

“是什么人逼你们说的?”

“官爷啊。”

“你没必要找这个借口。”

“不,不是借口。是事实。我们两家世代为邻,我与你父亲更是从小就认识,我没有任何理由要害他啊。我真是被逼的。说起来你恐怕不会相信,这些年,我一直活在那件事的阴影下,倍感煎熬,一天也没安宁过。”老人泪眼模糊,一脸痛苦,“可当初若不作证,我也活不了啊。”

“唰。”嫪崀拔出长刀,抵在老人脖子上,咬牙挤出一句:“你本就该死!”

“是,我是该死。”老人毫不反抗,慢慢闭上眼,任泪珠滑落。

当嫪崀收回长刀,转身离去时,老人站立不住,一屁股跌坐地上,声音嘶哑地抽泣起来。

*

湖月街路口有家三轻酒馆。这里的酒远近闻名,算得上惕恩城里头一份。

入夜时,嫪崀来到这里,进去要了壶酒。

这家酒馆坐落在位置极佳的丁字路口,两面临街。透过西子大道这边的窗户,可望见不远处高耸的古老城堡。跟两天前一样,嫪崀选了西子路这边靠窗的位置。

夜色中,惕恩王宫犹如张牙舞爪的狰狞怪兽,宫墙上的箭垛和塔楼就像是怪兽的利爪与尖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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