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侯爷这会儿有军务在身。”东禹双手架在炭盆上,轻轻捏搓着指头,借已看不见火苗但依然炙热的余温取暖。“你们接着讲,我烤烤火,不搭话就是。”他对两人说。
大厅里分别有主客坐榻,但靖北侯拙劻却立于厅中,双手抱于胸前。
在他身边,身披雪白斗篷,身材精壮的军官看了看东禹,又看看拙劻,表情十分无助。
“呃,既然殿下发话,那你就接着讲吧。”拙劻只好对那名军官说。
“别的也没什么了,侯爷。”军官说。
“讲完了?”东禹抽开手,若无其事地问两人。
他一大早赶到靖北侯府,不待通报就直接闯了进来,却正碰上靖北侯在听边境军报。
“殿下这么早过来,何事啊?”靖北侯拙劻向东禹颔首致意,“噢,对了,”他侧过身,伸手指向那位举止局促,正不知所措的军官,“这位是风驰营驻赤腊守军副将万菱,受鄣翱都统所遣,此来河麗是做例行军情通报,明晨又要赶回驻所。这不,听说殿下人在河麗,刚刚还死活非要赖着让我带他来求见殿下一面。我想,这些当年跟随殿下出生入死的老兵,对殿下都有很深的感情,于是也想稍后便带他去清水阁求见,不料殿下却亲自过来了。”
东禹王子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这位精壮汉子:“万菱,以前是辎重营的吧?”
那叫万菱的军官闻言朝东禹躬身致意,开口道:“风驰营赤腊卫戍军副将万菱,见过殿下。殿下好记性,万菱彼时不过一辎重营管统,在军中甚难与殿下蒙面。”
东禹哈哈一笑:“我是感觉看着面善,有点印象。”
“要不,殿下请坐下说话。”拙劻伸手示意东禹入座。
东禹也不跟他客气,挥了挥手走向主座,同时示意二人也一旁就座。
拙劻便在东禹一侧榻上坐下,但万菱却执意站着。
东禹于是也不管他,自己坐了下来。
“万菱将军这么急急忙忙来了又走,莫非有什么要紧之事?”
“他们呀,总是这样来去匆忙。”拙劻解释道。
“殿下,事情倒没什么要紧,不过是些日常军情。”万菱毕恭毕敬回答道,“最近两年,高地人时常从上游越过间渡河往南方活动,所以我们不得不出动人手,前往驱赶。”
“他们为何频频渡河南下?”东禹问。
“还不是为了找口饭吃。”万菱微微一笑,“高地贫瘠,各部族内斗不休,生活艰难呐。”
“内斗不休,生活艰难……”东禹抬起头,将目光投向屋顶房梁。
奘巴高地土地贫瘠,除了野兽甚少产出,他又岂能不知。
作为与塞伯家隔河而界的天然屏障,那个地区对逐埒家有着特殊的战略意义。如果说塞伯与逐埒两家这么多年一直少有龃龉,实在是因为当中阻隔着这么一片既广阔无比,又毫无油水可捞的蛮荒之地。别的不说,光是那些说着古怪语言的刁民就够让人受的。
虽然奘巴高地在法理上属于逐埒家,但那几乎是无法有效管辖的化外之地。
对逐埒家来说,这么多年稍感安心的是自部族联盟首领“鹫王”坤桑被东禹亲手斩杀后,奘巴高地就再没能出现一个具有那等威望的领袖。
对那片被自己一手征服的土地,东禹免不了有许多回忆。
作为赤腊守军军官,万菱的日常事务,便是巡逻边境,跟那些高地人打交道。这会儿他自然少不了捡些原住民那里的新鲜事讲给自己从前的长官听。
拙劻察言观色,便趁机叫人上酒上点心,好让四王子殿下听个尽兴。
东禹一边听,一边喝着酒。心里不禁回忆起从前那些岁月。
那时他不过十六岁,初次随军出征,跟随父亲参与平叛。然而因父亲意外负伤,命运随即便将他推上了三军主帅之位。在一众怀疑的目光中,东禹却并没让人失望。
他不仅作战勇猛,身先士卒,更是将逐埒家引以为傲的战场指挥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奇袭鹫巢主峰那场战斗,东禹展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和卓越的战斗能力,至今仍被剑士庭奉为经典战例传教后辈。逐埒四王子因此一战成名。
那场叛乱历经数年,最终被东禹彻底扑灭。叛乱者首领被割下头颅,带回惕恩游街示众。其族人及手下主要干将、帮凶皆被诛杀。
当年,鹫王膝下唯有一名幼子因不够被处死的年龄而遭流放……
忽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东禹脑海里出现。
“这些年,你们上报过的最高等级军情有几级?”东禹问仍毕恭毕敬站在面前的万菱。
“噢,自殿下当年率军平定叛乱,高地民众还算安分守己,像偷偷越界寻找食物这种事,也不过近些年才偶有发生。所以,还并没有上得了等级的军情上报。”
“那么帮我个忙,回去后,你尽快再来一趟河麗,带一份新的军情通报来,如何?”
“新的军情通报?”万菱一脸茫然,扭头看了看靖北侯,又转头望着东禹,“可是,没有什么再需要上报的军情了啊。”他不解的对这位昔日的三军统帅说。
“就你这次报的内容,再重报一次就好。不过,要将它改成一份三翎军情呈报上来。”
“啊……”万菱嘴张的老大,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三翎军情意味着迫在眉睫的战争威胁。虽然知道国王已宣布对泊洛用兵,可这里是北境,不仅与阙西相隔万里,跟安甸诸国也没一个挨得上边。敌人在哪呢?
“殿下意思是?”拙劻显然也被东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搞得一头雾水。
“我来找你,原本也是要跟你说这件事的。”这时,东禹一脸严肃地对拙劻说,“要不咱们现在就认真谈谈吧。万菱,”他把头转向仍没回过神来的卫戍军副将,“你先去外面等一会儿,趁机想想新的军情该如何写。我跟靖北侯商量个事,等下再叫你进来。”
“遵命,殿下。”万菱马上拱手告退,然后关上门,走得远远的去站着等候。
厅内剩下两人,东禹王子的脸色严肃起来。
“殿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拙劻打量着这张刚才还很平和的面孔,有些好奇的问。
东禹并未回答靖北侯的问题,而是反问:“你儿子仄铎今在何处?”
“噢,犬子追随殿下征战多年,这次本该前来陪伴,只是,”拙劻对这问题毫无准备,也不知对方如何忽然就把话题转移到了这上面,于是只好随口应对,“只是他刚好有差事在身,不在河麗。”
“我并非责怪他没露面。我是想知道,他此刻身在何方。”
“呃,仄铎他身在外地,一时赶不回来。”
“拙劻,你这是答非所问呐。”东禹脸色如冰,语带讥讽,“我知道,你不仅是一方封侯,更是父王钦命的北疆勘察使,位高权重,地位甚至在某些王亲之上。但怎么说你也仍是逐埒家臣。”
“殿下此言何意?拙劻受王命领此重责,从不敢辜负王恩,更不曾忘记自己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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