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康年极真切地看到了他的驴。驴是从一片稠密的小树林里窜出来的,一前一后,窜在前面的是大黑,跑在后面的是小黑。大黑背上驮着鬼子的弹药箱,小黑驮的是两卷上好的皮子。驴们冲着他直叫,叫得他喜悠悠的。他把驴牵走了,牵到了那个胖女人的车马店里,把那沉沉的弹药箱藏在草料堆里,把驴拴在牲口棚里,就和那胖女人吃起了酒。吃着,吃着,干起了那事,干得好不快活。那胖女人的身子象个温热的大肉垫,俯在上面颤颤乎乎的。正颤乎着,发现牲口棚里的驴扒倒了弹药箱,不知咋的,弹药箱的箱盖又被掀开了,大黑,小黑嚼起了黄澄澄的子弹,糟糕!他没从胖女人的肚皮上爬下来,弹药箱就炸了……
吓醒以后,也闹不清是几点,只知道天还没亮,想起来尿泡尿再睡。尿尿时发现,睡在里面的豆大胡子和睡在对面的赵富田都不见了,摸摸他们的被窝还是温热的。马上想到,他们可能猫到哪个帐篷里密谋事情去了。所有事他们两个都瞒着他,自从那次和豆大胡子闹过,他就和他们俩个不搭话了。
必定是密谋啥事情。打从林营长、费营副转到第十二军人营以后,半个月来豆大胡子和赵富田总是鬼头鬼脑的。豆大胡子在林营长他们被押走那夜带头闹事,罗斯托上尉是十分恼火的,这西洋鬼子自然要找豆大胡子的麻烦。上个星期,罗斯托带人搜了他们这座帐篷,连豆大胡子的裤裆都摸了。豆大胡子破口大骂,当场就挨了枪托子。罗斯托上尉还阴阴地通过翻译刘良杰说:用枪托子打人是驻军司令部和租界警务处允许的,如果不信,可以再到布莱迪克中校那里去告状。
据刘翻译说,九营有人告了罗斯托上尉的状。
看到豆大胡子挨打,他很高兴,觉着罗斯托上尉替自己出了气。但也紧张,怕搜查进一步深入,查出他床下的毛瑟手枪和十发子弹。
紧张显然多余了,罗斯托上尉名义上是搜查,实际上是找碴,——找豆大胡子的碴,折腾了豆大胡子一通,便走了。
豆大胡子不是省油的灯,过去当排长时就是有名的刺头,狗日的能放过罗斯托?没准是去算计对付罗斯托的办法去了。
想想又觉得不对。
豆大胡子咋着对付罗斯托?告状没用,打罗斯托没准得进捕房,况且,罗斯托每回走入营区,总是带着不少巡捕、士兵,就是有胆量也未必打得成。
这才想到了逃跑的问题。豆大胡子和赵富田该不是瞒着他牛康年跑了?林营长、费营副不在,弟兄们全他妈的各人顾各人了。十天前跑了两个,三天前又跑了两个。虽然罗斯托说,四个人全被抓住送进了中央捕房,弟兄们偏都不信。他听豆大胡子和赵富田悄悄说过,那是罗斯托骗人的话。
肯定是跑了,而且,跑了没多久。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又下床摸了摸豆大胡子和赵富田的被窝,再次感到了那尚未最后散尽的余温。
心一下子收紧了,发现机会就在眼前。豆大胡子、赵富田能逃,他牛康年也能逃。没准就是命运安排他今夜逃脱的哩!梦中的弹药箱为啥偏在这当儿将他炸醒?不是把他唤醒,让他逃,还能是啥?
手忙脚乱穿上衣服,掀开行军床,扒到了毛瑟枪和子弹,兔子似地窜出帐篷。
是四月底的一个黑漆漆的夜。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有营门口朦胧一片灯光。岗楼上的探照灯是亮着的,光柱却不象往常那样扫来扫去,只直直地打在小红楼正面的墙壁上,象铺下了一道白灿灿的光桥,益发映衬出营区的黑暗来。
营区很静,象一片死寂的坟场。
他要从坟场中逃掉,去找他的驴,找他的胖女人,他的五尺之躯属于他自己,因为国家的原因把他牛康年埋在这片坟场里毫无道理。这一点二连长鲁西平和他谈了一次,他就明白了。
他逃走以后,让日本人把国家这头脏猪圈到这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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