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蔫头耷脑地回了家。老吴正在檐下逗家里养的那只老猫,猫已经很老了,十分懒得动。小吴挨挨蹭蹭地蹲到老吴身边:“这猫太老了,再聘一只来吧。”
老吴瞥了他一眼:“你要带走养啊?”
“嘿嘿,爹……”
老吴哼了一声,这儿子有了官身,回来之后全家也跟着添了光彩,近来就有点想要造他老子的反,在全家跟前都大小声儿,谁说话他都要呛两句,说话都是用的反问句。连老子的话都不太肯听了。现在这个狗样子,一定是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的灰,要用着他老子了。
小吴道:“爹,有个事儿……就表弟的差使。我想荐着他也跟着大人干的,还有那边住的牛金,都挺好的人。那个,跟他们说的时候,说得太好了点儿。这个,大人那儿……”
老吴又哼了一声:“你是不是吹牛了?跟人家吹嘘着怎么风光。”
“什么都瞒不过您。”
“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老吴慢悠悠地说,“能说得上话,才显得你能耐那是不假。你是不是拍着胸脯子说,你帮着说话,跟到大人那里好处有的是,还能跟你似的做官儿显威风呢?”
“嘿嘿。”
“叫大人戳破了吧?”
小吴苦着脸道:“爹,这可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你又不欠他们的!你的脸丢就丢了,又不值钱。”老吴轻快地说。
小吴缩缩脖子,老吴道:“你是不是收他们好处了?”
小吴愈发不敢说话,老吴扬起个巴掌,小吴抱着头蹲得更低了。老吴道:“祝大人是那等由着你摆布的傻财主吗?啧啧,敢打着他的旗号坑蒙拐骗,我看你是不想过了!犯了事儿别说我认识你啊。”
小吴吧唧跪了下来:“爹,您可是我亲爹啊!”
老吴等他跪了很久,才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老猫落到了地上,往墙根一蜷,看了这对父子一眼不感兴趣地闭上了眼睛。
老吴道:“滚起来,你收了人家多少好处?老实吐出来!敢拿大人挣钱了,可真有你的!”
“我就是荐人拿好处。当中人还得有抽头呢。”
“嗯,够贱的。跟着大人这么久,还想着要这仨瓜俩枣儿的!你也得挑个好糊弄的去弄!”
“哎。”
老吴道:“比如你舅家,送你点心酒肉,给你套衣裳,托你帮个忙,你收了,这是人情。你要收了钱,这就不一样了。大人那儿门儿清。”
“是是是。那现在?”
老吴看了儿子一眼,小吴又把耐心拣了起来老实蹲着了,老吴道:“懂个屁!去,整桌酒席,就说我请的。”
此时天已晚了,第二天,小吴整治了酒席,约了向他送了好处的人晚上到家里来。等老吴从大理寺里回家,一起吃个饭。
老吴先当着他们把儿子打了一顿,然后对他们说:“这个小畜生得了点势就开始飘了,还敢干这样的事,真是混蛋!”把钱给退了,然后在小舅子和老同僚失望不满的表情中,慢慢地说:“你们也是,老牛,你是不认得大人还是摸不着大人的门怎么的?要借这个小兔崽子的一张臭嘴讲情?亲爹送过去的,不比个小兔崽子更妥贴?”
一语点醒梦中人,老牛道:“大人如今是这样的人物,实在是不敢高攀……”
老吴道:“不懂了不是?”
支好了招,几个人家各回家去琢磨。留着小吴在自家又被老吴给训了一通:“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连看上司都不会了?你再这么着,就算有了官身,迟早也得栽跟头叫人扒了官衣!”
小吴老老实实受训:“是是。”
“你还不去大人那儿?以后记着了,干事儿得看人!大人现在升了,我冷眼瞧着他手下还是那么几个人,可见他是个个都上心的,秃子头上拢共那几个虱子你还想玩花活?大人怎么没打你二十大板呢?”
“是是。”
老吴道:“罢了,舍出这张老脸,明天我把你送回去。你爹这脸,可也没几回好用,都花在你身上,以后你侄儿外甥可怎么办!”
小吴大气也不敢喘,老老实实听着。
老吴道:“但愿这两天大人那里的随从不要招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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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身边的仆人还是缺的。
小吴回家的第二天,也就是上朝的日子,也是赵苏回去上学的日子。
一家子起来之后,祝缨对赵苏说:“你在那里安心上学,下回放假了咱们再聊,你的课业本子那会儿也该批完了。”
赵苏道:“是。”
祝缨看他的衣饰,想了一下,将岳妙君给的衣料取了一匹来让他带回去再裁新衣。再让曹昌送他去学校。自己带着项乐、顾同去上朝。
到了皇城前,被冷云撞了个正着。冷云哈欠连天,眼角带着一滴泪,专门在那儿堵祝缨:“怎么回事儿?冼侍郎怎么又要我去户部议事了?”
祝缨道:“大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南府交给我,我盘了一下,南府麦子已种开了,不用等南府全种完就可以推广到别处啦。您不想本州占个先?”
冷云又打一个哈欠:“你弄就行了你弄就行了,不是说好了的么?你们弄,有什么事儿要调度的你跟我说一句就得。嗷!谁!爹……”
冷侯冷冷地收回手中的笏板,对祝缨亲切地点点头:“三郎还习惯起这么早吗?”又踢了儿子一脚。再瞄瞄两边有围观样子的同僚,对儿子如此不上进感觉十分的丢脸。这得烧多少香才得到这么一个体贴能干的下属?
啧!
祝缨道:“还好。一会儿睏了就溜回去再休息。”
冷侯一笑。
冷云觉也醒了,老实站一边,道:“哎,我说真的,我揽总,你只管放手去干。”
祝缨看了看四周道:“等会儿只再详谈成不?您现在,朝上如果问起您就说知道这个事儿,一会儿咱们细细地议章程。别说您不管。”
冷侯道:“就是。”
郑侯踱了过来,道:“忙着呢?”
三人忙跟他见礼,郑侯对祝缨道:“不错,如今名实相符,该着穿这一身啦!”
四人站到一起,那边冼敬也来了,他过来招呼一声,对冷云道:“一会儿到户部再细说。”
冷云看到冼敬马上变得像个正常的刺史了,他答应了下来。
到了朝上皇帝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等朝上报了些卫王府邸快建好了之类的事情便散朝了。祝缨冷云去了户部,冼敬在户部也有些年头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几年,也想事情快些做好。他押着冷云坐下,就让祝缨说规划。
祝缨道:“南府如无意外应该可以了,仪阳府那里可以开始了。”
冷云道:“你手头的人能分得出来吗?”
祝缨道:“放心,好用的。州城那儿有您坐镇,当是无碍。”他们州下辖三个府,十三个县,州城所在是一处,另外就是南府、仪阳府,如此一来就是三府都铺开了。进度不可谓不快。所可虑者乃是本州看起来面积不小,同样山岭不少,耕地总数不算多。总产出不能算丰富。
冼敬道:“那也不错。只要你们这里有了成绩,别人看着,不用朝廷多催促,也能有人开始干了。”
他们又算麦种的数量之类。冷云听了一个本州的约数,再算别的州的数目的时候他就开始记不住了。也是想记的,但是记了后面的,就把自己州的差点忘了。赶紧拿手笏出来随手写了几个数。
他只要自己占这个先,祝缨也没有把他丢开去单干,这就行了。看着到了中午,冷云道:“差不多了吧?”冼敬留他们在户部吃饭,户部的伙食不错,吃完了冷云看没自己的事儿就不肯再管别的州了。
他说:“那我先回去了,哎,这是我的人,你别没事儿老支使他,能干也不能往死里用。还有麦种,他就拿你两千石吧?高利贷也不是这么个还法的,别的州你自己想办法!我,你也得再给我一些。”
冼敬本来挺烦这个纨绔的,冷云这么不客气他反而对冷云有了一点好感:“知道了。你走的时候,也给你两千石,行了吧?多了你也没有熟手种。”
冷云道:“行。三郎,你也别总钉在这儿啦,自己个儿的事儿不得忙么?”
“是。”
冷云这才背着手出了户部。
冼敬道:“虽然是个纨绔,大事儿上头总算不太糊涂。遇到个糊涂虫还偏要揽权,这事就要不成啦。”
祝缨道:“冷刺史有颗赤子心。”
冼敬笑着摇头道:“什么赤子心,没吃过亏罢了。来,咱们接着说。”
两人说了半天,落衙前,冼敬拿着一张条子给祝缨:“这是南府在户部的历年档案,你明天过来拿着条子尽可调阅。”
“多谢。”
冼敬拍拍祝缨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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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从户部回了家,甘泽也被约到了。
甘泽当时正在姨母房里坐着,跟他们说话。祝缨回来,先将马放到马厩,曹昌开了偏院的门牵马,甘泽出来道:“三郎,恭喜恭喜!”
祝缨道:“同喜。”
祝大也过来了,说:“侯府里知道你升了,叫甘大郎来送了好些东西呢。”
祝缨道:“先前已拿了一遭了。”
“两回事,这是君侯的,给你就拿着。”甘泽说。
两人到了正堂那里,甘泽先代府里道贺等等。
然后才是说两人的私事,祝缨道:“曹昌你有什么打算?我看问他是问不出来了,一家子就抱着良民的身份不撒手。前番我想借着请功给他也报上去,他这些年功劳、苦劳都有一些。没批下来。接下来前程未知。直接做官是不成的了。若肯做吏呢,我给他补一个,以后有功也可晋升,没功,也有份差使。一家子太老实了,没点倚仗可不成。”
甘泽道:“我也才说这个事呢。就是不愿意,再说他们,就过了。三郎,就这样吧。过一天是一天,谁也不能代谁过活。姨母刚才还说,正打量给他说亲,你这几年给他的钱也不少了,够他生活了。”
祝缨看他不是气话,道:“娶妻就是有意要定下来不挪动了?”
甘泽脸上有点尴尬:“是啊。”他刚才跟姨母家稍稍争执了一下,姨母的意思,曹昌是时候娶妻生子了,怎么也得有个后。再说曹昌大了,要是在南边儿跟人乱来,那可不行,正经人家丢不起这个人。得在京城老家相个亲,等有了孩子妻儿就跟爹娘一处住,曹昌跟着祝缨继续当差挣钱养家。但得给个时间让他成亲。甘泽就觉得这时机不对,你跟着主人,人家南下正用人的时候,你说我不去,舒坦了再回去,还住人家房子里。甘泽觉得这事儿干得不太好。
“本来说好的,也只是帮我一阵儿忙,不想一走这么多年,是耽误他成家了。”
“嘿!三郎都不急,他倒急上了!啧!唉……也够他们回家翻新房子,娶个妻,重新过活了。这么些年过去了,也该回去了。”
祝缨道:“这是你的意思呢?还是他们的意思?”
甘泽道:“就这样吧。”
“项安,去把老曹请过来。”
项安将曹家三口请了过来,甘泽别过脸去。祝缨很客气地问他们的意见。曹昌还是不怎么说话,老曹道:“大人,他大了。”
甘泽道:“人长大了,怎么就没个可靠的主意?”
祝缨制止了他,道:“但我得限期赴任了,他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咱们得把事情定下来。”
老曹想了一下,觉得这几年曹昌挣的钱也不算少了,够娶房好妻了。成亲,得回自己家,不能在祝家了。
甘泽道:“那就这么着,先到我家去,我爹娘也在,好好把他收拾个样子出来也好帮你们相看媳妇。三郎这里呢,你们把钥匙都交出来。趁现在家里也有人,他们再找人看门。”
曹家一家三口本是没主意的人,甘泽给他们弄了来,他们就来。现在自家有生活要过,便也默默地同意了。
祝缨无奈地道:“也只得如此了。”
甘泽道:“三郎,我……”
祝缨摆一摆手,曹家一家三口讪讪地:“大人。”
祝缨道:“我耽误了小曹这几年,也是过意不去的。你们办喜事的时候我恐怕是赶不上啦,这两天我还在这里,你们慢慢收拾家什。项安,告诉大姐一声,备一份礼物。”又问曹家现在回乡去住会不会被排挤之类。
甘泽道:“有我呢。”
曹家一家都是好人,但是人家有自己的生活。
祝缨道:“你就别再说他们啦。”
甘泽道:“我家那个小子要是再大些,我都想送给你使唤呢。”
“别说气话。”
曹家一家三口全是实在人,祝缨将这些年给他们置办的衣物等连同新铺盖之类都让他们带走,又将平日家里的那头做脚力的驴也送给了他们。也没什么好交割的,祝宅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一眼看得见。
曹姨母将钥匙交到花姐手里的时候,眼睛也湿润了:“大人,我们没脸见您。”
花姐道:“这是什么话?又不是卖给咱们家的。”她也拿了一份份子钱给曹家人。张仙姑、祝大也都有些馈赠,侯五、小吴、顾同等人也都拿了份子给曹昌,都说喜酒是吃不上了。
娶妻延嗣是一件大事,此时顾同才彻底弄明白,曹昌不是他老师家养的奴婢,是个雇来的。他看向杜大姐,心道:要这个也是雇来的,我老师岂不是没人侍奉起居了?打定主意,一回到南府就回家从自家再薅几个仆人过来。
当天晚上,曹家一家三口还住在祝宅,内心十分的复杂。祝缨依旧好吃好睡,其他人都有了一点离别之情。曹昌沉默寡言,也不搬弄是非,也不与人口角争强好胜,做活从不叫苦,连侯五都只能说他一句:“三棍子的打不出一个屁来。”别的就再也没有不好的话了。
第二天起来,依旧是一处吃饭,也还是买了他们三口的早点。祝缨要去上朝,曹姨母带着儿子过来道别,让儿子给祝缨磕头。
祝缨道:“日子过得可真快。我都疏忽了你还没有成亲的事,好在没有耽误你太久。起来吧,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了。”
曹昌想去马厩收拾马,侯五已经将马收拾好了,他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看着祝缨带着项乐走了。
曹昌这一走,祝缨身边的人就更少了。老吴送小吴回来,祝缨只笑笑,说:“他就是见的还太少,以后就会好了。”
小吴不敢在亲爹面前再装大人了,老老实实站在老吴的身后,发现亲爹这回跟祝缨说话也有点抖。心道:你也差不多嘛……
老吴的老脸还是有用的,小吴又留了下来,这回老实了。小吴的表弟丁贵和老牛的儿子牛金都年轻,力气也好、模样也还周正,都识字,牛金跟他爹学了不少本事,粗通律法。另一个小柳会养马。
他们之外,另有老黄带了自己的孩子过来。老黄年纪已长,带的不是儿子,是孙子。孩子十五岁了,在京城再没个好营生就只好在街上鬼混帮闲了。老黄本来没这个想法的,不意小吴一阵上蹿下跳,老黄听了之后便舍了老脸,将孙子送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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