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欢呼还在继续,人潮尚未散去,祝缨和章司马已步入二进,祝缨率先走向签押房。
丁贵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将门为她推开,又垂手立在门边。等祝缨和章司马都进去了之后,丁贵又去取茶水了。
顾同跟在祝缨的斜后方,心里一阵的快意。走进签押房,只见祝缨坐在了书案后面,章司马站在书案前。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给老师充个场面,祝缨伸出食指对他打了个螺旋。
让他走?
顾同指指自己,祝缨点点头,顾同一脸的乞求,祝缨看了他一眼,顾同垂头丧气地蹭了出去,一步三回头的。深深地为自己不能看到这一场戏而感到惋惜。
他没走远,闪身到了门边,他想偷听。
丁贵端了茶过来,要问他,顾同竖起食指:“嘘……”低头一看,两盏茶!
丁贵目不斜视地进了签押房,先往书案上放了一盏,再往旁边椅子旁的小几上又放了一盏,收了托盘端站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
祝缨对他也摆了摆手,丁贵心里十分遗憾:我也要走?
他挟着托盘,耷拉着脑袋出了门,反身扣上了门,他也没走远,和顾同两个趴门缝里偷窥。
签押房内,祝缨将案上一叠卷宗往前一推,道:“这些都是司马之前断的案子,二十二件,十七件无误,只有五件有瑕疵。”
章司马道:“是下官失察。”
“司马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失察?”祝缨说,“你我都是从县令任上到这里来的,知道底下是个什么样子。客套的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这么短的时间能办这么多的案子,错得还这么少,司马找到了方法,你比这府衙里的许多人都要能干。”
她接着从里面拿出了几份来:“除了刚才的案子,这里还有四份,想必司马心里清楚是哪几个案子了?”
她的眼睛平平地看着章司马,将章司马要脱口而出的推脱反省之词统统挡了回去。
章司马沉默了一下,道:“是。”
祝缨没有问他原因,而是说:“坐,别站着啦。”
茶都摆好了,章司马定定神,坐了下去。祝缨道:“这几桩案子还没有最后定论,我预备这么办……”
章司马听她一案一案地解说,一共四件问题案子,连同张富户那个案子,拢共五案,祝缨都告诉了他自己将要改判的内容。大致与张富户案相仿,将一些他故意不去查证的内容查清,再据以改判。
五件都处置得极妥当。
哪怕我认真来办,也办不成这样。章司马心中有一丝气馁,又有一丝嫉妒,终于化成一股幽幽的意念:这样的上官手下,做成什么样都是不如他周到细致的,只好另辟蹊径。至少,我在本府算有名号了,不至于默默无闻被冷置数年,等人施舍。他既不叫人旁听而单与我讲,便是有意顾我颜面,虽然不多,然而姿态好看。他这个年纪能登高位,果然有过人之处。
想要的已达到了,章司马见好就收:“大人比下官高明得多,下官惭愧,虽也在地方上打磨多年,终不及大人。都依大人。”
祝缨点了点那四份卷宗,道:“这几份儿我就不公审了,判完了让他们直接去办就得了。”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大人事务繁忙还要为下官收尾。”
祝缨道:“司马客气了。司马是明白人,眼下正值秋收,又要完粮纳税,接着又要种宿麦你我的事情还很多,还望司马不要因一事而灰心。南府虽然偏僻贫痟,正因如此,才大有作为。还望司马奋力。”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怕有个闪失,有负大人所托,致人说大人没有识人之明。”
祝缨问道:“司马要袖手旁观?”
“额……这,当然不是……”章司马有点吃不准她的意思,有点担心这位上司给自己挖坑。自己断案的小心思已被识破,应该是双方各退一步,有一个默契,他自己也安份一阵儿,祝缨那里也正视一下府里有司马的事实,这样才好。如果上官记恨,就另当别论了。
祝缨道:“不是就好!府衙虽没有直接归自己管的土地人口,可做的事还是有许多的。先是收税,咱们合计一下,怎么弄。今年秋天收成应该不错,至今也没有下雨,只要再晴上半个月,收成就稳了,难的是怎么收、怎么不扰民。司马应该知道,朝廷收一分,下面的人敢收三分,一分上缴、两份自己揣了。百姓一说,都是官府盘剥。这可不行。司马看,有什么好办法吗?”
这是要与自己商议了?章司马十分诧异,他看向祝缨,完全不敢认为这是上司被他亮出来的招数给吓到了,从此事事都要带着他。这是不可能的,祝缨手握他们把柄,如果借案子做文章,哪怕你干了十七件对的,有五件错了,一件就能大作文章让自己难过了。何况是五件?!
他干的时候已想好了应对之策,有什么关系呢?他也是为民请命,只是失于急躁而已。好心办了坏事,他认错。此时,百姓只有心疼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完全不想得罪上司了。章司马的几种念头不停的在脑子里翻滚。
祝缨问道:“司马?”
章司马就怕自己一句话被她揪到了小辫子,含糊地问:“下官才到,未谙本地财税如何征缴,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只好先宣讲一下。秋收的时候要稳,谁要闹事儿我就办他。”
祝缨就还是那个办法,向百姓宣讲一下朝廷征收的政策,朝廷规定的收多少、州府县当然还会有一拨的征派,这个数目也都算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百姓,你就交这些。多了的,可以不交。光宣讲是没用的,还得能有保证!保证府衙会做主。
数目,祝缨已经让祁泰算好了,现在她要让一个人来坐镇——章司马。
既然想要个怜惜百姓的名声,那你就来看看场子吧,别让人盘剥了小民。
祝缨道:“无须司马亲自下乡,本也不用府衙派人下乡,司马只要坐镇府衙分管此事便好。若有人来告发,还请司马去查清,如何?我信司马会查明真相,公允处置的。明天一早我就宣布此事。”
“这……愿为大人分忧。”章司马硬着头皮答应了。
祝缨笑道:“这就对了嘛!司马正当壮年,正在有为之时,就该多做些事才好。秋收完还有宿麦、水利、道路等事,咱们且有得忙呢!”
章司马讪讪地道:“下官先做好这一件,大人看得过去,再派其他。”
祝缨笑道:“好。”她端起了茶盏示意章司马,章司马也意思意思地喝了两口,也不知道喝进去了没有,放下茶盏就要告辞。
祝缨则将他送到门口:“司马慢走。”
“府君留步。”
外面丁贵和顾同倏地弹直了身体,仿佛从来没有偷听过的一样站到了廊外,一左一右,仿佛两尊雕像。
“你们俩,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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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同大不忿!
见屋里没有外人,嘟囔了一声:“老师对人也太好了!他……他明明……”顾同此生没见过这样的人,气得不晓得要怎么说才好。
祝缨道:“他有数。你见他不许摆脸子。”
顾同哼哼唧唧的,祝缨道:“你有功夫在这儿叽歪,不如回家看看饭做好了没有!再这么着,罚你给杜大姐烧火去。”
顾同道:“杜大姐再这么忙下去,饭就更不……”
祝缨道:“去去去,你去外面订饭去。”
顾同嘟着嘴走了。
晚饭苏鸣鸾还是在祝家吃的,她们逛了大半天,又看了一场官司,都看得津津有味。苏喆还看不太明白,苏鸣鸾于律法并不精通,却看懂了祝缨这般处置的高明之处。又感慨:那也要想得到才行啊!愈发坚定了把女儿交给祝缨的决心。
吃饭的时候,顾同因为不太开心,没有眉飞色舞地讲故事。张仙姑先问了:“你今天断案了?”
祝缨点点头。
张仙姑道:“是罚了个赌棍还有庄家吗?杜大姐回来学也没学全,怎么判的?”
祝缨就让顾同讲,顾同语气平平地将白天的事儿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又把章司马带来的不愉快暂时忘了,口气也激动了起来。张仙姑有听不懂的还要问。祝缨就给她解释一下。
张仙姑最恨人赌博,以前是约束祝缨不许赌,现在听说有人赌,她难得“干预官司”对祝缨道:“干得好!这样的人就要狠狠地罚!再抓到的,你也不许手软,不许嫌烦,一定要挨个儿都打到了!”
祝缨笑道:“好。”
她们又问章司马怎么办,祝缨道:“他断的案子,比别的案儿已好了许多了。历年复核的案子,不说下面的衙门,就是送到大理寺的,有毛病的也是一堆呢。总比收了钱或者连钱都不收就要偏袒富户的人好许多,是不是?”
顾同道:“富户又没吃他的米。”
祝缨道:“曾经有两个人都对我讲过‘调和阴阳’,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儿,看他们干的事儿,心道,什么调和?就是和稀泥。现在轮到自己了。一边是人,一边是地,得和好了。不容易啊。我不喜欢矫枉过正,但章司马这么干,对一个才到一地的人来说,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了。得承认他确实聪明。阿同啊,你既瞧他不上,以后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要像他这样。”
“我一定不像他!”顾同说。
祝缨笑笑:“吃饭吧。”
她仍是有点愁,还是不会养小孩儿。苏喆看起来比之前又更适应了一点,席间也会多说几句话了,还跟苏晴天商量说:“明天我去找阿姨玩。”
苏晴天说:“行。”
苏鸣鸾计划在府城再住个三天就得回去了,三天够她把府城细逛一遍了,余下的事儿就都交给苏晴天就行,她不能离开寨子太久,且阿苏县也是草创,多少事务等着她呢。
她的奏本已经送上去了,批复到的时候,她人得在寨子里才行。与女儿相处的时间就不太多了,她这几天与苏喆在一起的时间尤其的长。
祝缨也有自己的事儿要忙,她计划用这几天的时间再将之前的税收、工程、宿麦等的计划再审一遍,尽量让事情没有太多的漏洞。自己已不是亲自操作这些事儿,且铺开的摊子比福禄县大得多,计划就更不能出错。到时候还得抽查!
到了第二天,祝缨一大早到了府衙,仍是例行的召集众人开个小会安排一日的事务。
官吏们都知道了昨天的事儿,若说荆五郎以及娇娇的案子还有些人觉得对荆五稍有严苛的话,昨天的张富户及张无赖案就让整个府衙对祝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厉害!
李司法等人更有一种得意,瞟着章司马:我看你怎么办?嘿嘿!
以祝缨的能耐,给章司马小鞋穿那是再简单不过了!这个让自己等人为难的司马,也该吃点儿苦头了。
哪知祝缨先说了:“今天接着办赌博案,李司法,继续拿人。若其中再有聚赌的线索也来报我。赌棍可恶,家人无辜,能解救一人是人吧。”
李司法连声答应,又大力拍马。
祝缨道:“此外尚有几件案子仍有不明之处,我将复核,要用到人,不要把人都带走了。”
“是!”李司法更大声地答应,他又瞥了章司马一眼。
接着,祝缨又讲了府衙内的几件事既然秋收开始了,那就再把库房检查一遍,接下来还要往州府缴粮,需要的车马人伕之类也要安排好。
这些征发都是从下面的四县征调的,库房的修葺之类尤其要用到南平县,府衙就座落于此,这是逃不掉的。为此,凡似南平县这样的地方,总会比其他的地方多一点旁的补偿,比如税赋之类的。当然,南平县也会因府衙在此而多一些机会。
祝缨又让小柳去请郭县令一会儿过来叙话。
小柳也老实答应了。
祝缨道:“司马。”
“下官在。”
“秋收粮税,由司马坐镇,最后给我个总数。府衙先派人再宣讲一次赋税之征收。其他人,还是照旧。好了,就这样吧,散了。”
这么个安排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就这样?也不给他撅了?还给他派肥差?难道是被他治住了?不像啊!都拿到他的错处了!
好些个看出点主副官“不和”苗头的人暗中嘀咕。
祝缨对项安道:“开府门,提人!李司法,待命!”
章司马被卡得上下不得,颇为难受,心中一叹,道:你狠。
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喜是忧。
这一天,祝缨又从那一叠证据里勾了四个人出来。衙役有限,还有别的用途,并不能将所有的人都用在这一件案子上,只有一批一批的判,一批一批的打。有没在县城的苦主,还得下乡去抓人。这些人都被赌博坑光了家业,田也没了,未必就是在秋收,肯打零工收稻谷的都算好了!搞不好在当飞贼,李司法还得四下追捕。
且不说李司法干劲十足,祝缨这里又将另几桩案子再来理过。她之前只是粗粗一看,现在李司法去办赌博案了,她只好再派项安、项乐各领一桩,先查再判。这两桩判完了,李司法那儿也该忙完了,再接最后一件。
郭县令也被请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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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县令进府衙,步子都比以前小了许多,小碎步趋了进来,到了祝缨面前垂手肃立,老实得紧!
他以往说“人家这么年轻就能干这么多出彩的事儿,又升得这么快,必有过人之处”一半是客套一半是无奈,实则心里也不是特别的喜欢这位前同僚兼现上司的,甚至有点嫌祝缨好生事、不如丘知府好应付。直到昨天看了个全过程,才觉出来自己与人家确实比不得。
祝缨再叫他来,他就抱着一种普通学子去见状元的心,乖巧异常。
到了签押房,恭敬地行礼,样子比之前诚恳了十倍。这让顾同怀疑郭县令是不是也干了什么违法的事儿怕被发现。
祝缨道:“坐。”
郭县令只坐了半个屁股,拱手道:“不知大人召下官来有何吩咐?”
祝缨道:“商量个事儿。”
“不敢,大人请吩咐。”
祝缨跟他说的是运粮的车马等等调拨的事儿,以及库房等的修缮要用到的役力。郭县令大包大揽:“以往这些也是以南平县居多,下官一定安排妥当。”
祝缨道:“要妥贴。”
“是。”
祝缨接下来又同他讲了要多宣读税赋的问题,郭县令很实诚地说:“大人,县里府里都要吃饭的,光凭着公廨田也不大够,也得征一些的。您再补贴他们钱,不如他们私下捞得多。”
祝缨道:“唔。我给官吏们多发的钱,够他们生活得宽裕些,但是对贪得无厌的人是无用的。给脸不要,就不再给了。这个事儿,有章司马坐镇。”
郭县令心里打了个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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