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你缓口气,气坏了自己无人替。”她将方家递的状子交给了章司马,“这个就别留档了。”
“大人!”
祝缨道:“我与司马想的一样,应该是个男人,丫环也应该知道。不过情势所迫,只好暂时以退为进。司马稍安毋躁,咱们再想想,怎么抓。只要是狐狸,总能揪着它的尾巴。”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
祝缨道:“歇一歇,兴许就有主意了。”
章司马沉重地点了点头,拱拱手,将那张状子塞进了袖子里:“下官想告假几天。”
祝缨道:“这就避了?”
“我要好好想一想。”
“你要这么说,那行。”
章司马离开后,祝缨马上吩咐项安、项乐:“你们两个就伴儿,现在就去方家,不要惊动他们,去盯梢,要快!如果她们仍在一处,听听她们怎么说。如果丫环被赶走了,或许要兵分两路,唔,项安一个人不太安全,再叫上侯五吧,你们俩一路,他自己一路,连那个丫环也给我盯死了。要是有什么人暗中联络她们,或在她们居所附近徘徊,就将此人拿下!”
项乐道:“怕不是已经逃了吧?”
祝缨道:“逃了也没关系,听听她们说什么,或许有收获。今天这事儿闹得大,只要没逃远,不日便能知道小娘子回家了,或许会回来打探消息。人生如此大事,不能就这么风吹无痕了。”
项乐去叫侯五,项安去向师姐告别。师姐听说她要当差,便说:“我在这里也没事干,怪闷的,我陪你走一趟吧。”
项安道:“我这是办差。”
“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项安道:“师姐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这回是盯梢。”
“我就当自己是只猫,手脚轻些,也不跟狗似的乱叫。”师姐说。她极力推荐自己,想已欠了项安许多人情,无论如何也要帮个忙。
项安道:“那我再请示一下大人。”
项乐和侯五都装束停当了,项安这儿还没准备好,反向祝缨说了师姐的事情。祝缨道:“带来我看看身手。”
项乐又要说妹妹,祝缨道:“是我疏忽了,如果不是不得已,叫你们两个大男人去姑娘房外,是不太妥当的,有她们两个在能去去嫌疑。别叫旁人拿着你们的错处才好。”
不多时,项安将师姐带到了后衙。项安的师姐姓胡,个头也不高,貌不惊人,皮肤微黑,走路没有一般女子的袅娜。她一身布衣素服,短打扮,头发挽得很利落,身上没有什么首饰,只在腰间挂两只囊袋,手里执一根齐眉棍。
见了祝缨先参拜大礼,祝缨道:“快请起,一直听三娘说起,竟不得见。今番倒要劳烦你啦。”
胡师姐道:“不敢。”
祝缨便问她有什么本事,胡师姐进门就看到了梅花桩,当下也不含糊,到了院子里,拔身而起,跃上了最高的一根!
祝缨见她在梅花桩上蹿来踏去地耍了一套棍法,棍舞带风,轻轻地点头。胡师姐轻轻跃下梅花桩,抱拳道:“大人。”
祝缨道:“好。有劳你同三娘一路,万事小心。”她已动念,胡师姐这身手是真馋人!得是个日日勤习不辍还得有点儿天赋才能练成的,反正胡师姐现在也没家人也没财产,正要谋生,跟谁干活不是干?祝缨决定了,等胡师姐回来就谈谈能不能雇了她!
她说:“你们也收拾行装,胡娘子需要的,三娘带她去找大姐。”
四人很快悄悄上路,都不是什么美人,胡师姐尤其不显眼,没有引起注意。项安认得路,一行人很快追上了方家回家的车。只见男丁乘马,女眷坐车,那个打烂了的丫环也被放在一辆平板车上带了回去。
他们一路跟到方家庄,在离庄子不远的地方将马藏好,徒步跟了上去。到了方家庄子上,方小娘子依旧被送回小楼严加看管,这回她的母亲陪她居住了。丫环被扔进了柴房。
四人兵分两路,两个男子盯着柴房,胡师姐让师妹在下面守候,自己轻轻一跃,跳上了二楼,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天色已晚,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听里面那位母亲问女儿:“我的儿,究竟怎么回事儿?”
那女儿道:“狐仙说,与我有缘,结为夫妇必有富贵,现在这一闹,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无论怎么问,都是这句话。
母亲受了伤,也没力气再问,只得暂住了口。
那一边,侯五和项乐盯着那个丫环,期间,只有一个年长的妇人端了碗稀粥过来喂她。说她:“怎么打成这样?”丫环吃力地笑笑:“我怎么知道?”妇人一边喂她,一边问狐仙的事儿,丫环道:“我不知道。每每一阵风,我就昏过去了。”
四个人换着班,不时往方家厨房偷些吃的,两处皆无动静。第三日上,方小娘子又闹起来,要见丫环。家里不肯,她就要上吊。胡师姐心道:难道丫环才是狐狸精?
方家老翁震怒:“不要管她!让她吊死算了!我当时就不该……”
家人又劝他息怒:“已是眼下这般田地,后悔也晚了,不如好言相询,问问怎么回事,才好知道怎么办好。”
方家老翁之前是在气头上,如今女儿也接回来了,他也回过味儿来:“一群王八蛋,叫我丢人到府衙里去闹,他们好看那个阎王的笑话!”越想越悔,就要逼问女儿。
那女儿就是不肯说,方老翁气得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方小娘子捂脸惊呆:“爹,你打我?!”
方老翁气道:“我打不得你吗?”
以前从来没挨过啊!方小娘子痛哭失声。
项安与胡师姐扒在房顶上看了好长时间的大戏,终于里面消停了,小娘子仍然坚持原本的说法。项乐与侯五那一路却有了收获,丫环扔到柴房几天,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方家便将她逐了出去。
她家里人将她接回家,也请不起郎中,胡乱喂点儿薄粥。回家后的第三天夜里,项乐正在她家门外稻草堆里睡觉,侯五半梦半醒地盯着。忽然,侯五猛地惊醒,拍拍项乐:“快!”
项乐道:“怎么了?!”
两人只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飞快地向丫环的窗下掠去,速度颇为惊人,侯五低声道:“是个练家子。”就着月光一看,有影子,影子也没有尾巴。是人,他就不怕了。
两人悄悄滑下稻草堆,影子听到动静警觉地回头,月光下什么也没有,他轻轻地敲了敲窗户,里面一个女声:“谁!”
人影是个年轻男子,声音还怪好听的:“是我。”
里面推开了窗子。
侯、项二人借着他二人的响动,往前摸近了一些,他们的声音很小,凑近了才勉强听清二人说话。丫环道:“狠心的贼!将我陷到那里!呜呜……”
“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人!”
两人的声音又小了下去,侯、项就听不清了,只能看到两个人影渐渐合成了一个。过了一阵儿,那个青色的人影不知道问了什么。
“你就只记得小娘子?”丫环声音又大了一点,“你这狐仙一闹,我怎么还能留得下?当然被赶出来啦。”
男人又安抚了几句,丫环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两人不知道说什么。侯、项二人都有些吃惊:丫环也在里面?她倒会撒谎!
又过一阵儿,丫环挣扎着将男人送了出来,侯、项二人将身子压得极低,看不清二人的脸。声音能听得清楚了,男子道:“你还是尽量回去,不管用什么法子,磕头也好、求饶也好,当烧火丫头也行,只要能给小娘子传个信儿,好叫她知道我还在,好好合计合计。”
“你心里只有她了是不是?我呢?我是烧火丫头?”
“唉,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你帮我赚到小娘子,她家钱财极多,嫁妆必然丰厚,只要她做了我的妻,嫁妆还不是我的?到时候,这分家业,我与你共享。”
“她心爱你得很!”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好好哄了她,我哪有好日子过?我也舍不得你住这茅屋穿这破衣。等我有了钱,再做大买卖,家业大了,她也得听我的!这些,不都是你的吗?我这是为了你。谁叫我生来就穷,却想叫你过上好日子……”
两人又歪缠一阵儿,丫环眼见气息短促,男子催她回去休息:“我给你的药,你记得一天吃一丸,对身子好。”
丫环推男子离开。
侯五指指丫环、指指项乐,再指指男子、指指自己,项乐摇摇头,示意自己追踪男子。两人争执一阵儿,还是项乐追踪了男子,路上几次险被发现,终于见男子进了一所房子,他伏在一旁动也不动,等天色渐明,才活动活动手脚,先与侯五会合。
丫环那里什么事也没有,项乐对侯五说了昨天所见。侯五道:“怕是来路也不太正,恐怕是个强盗,别靠太近,悄悄打听了底细,请大人点了人来拿他!”
两人议定,假装路过的人讨水喝,喝了一个大嫂两碗水,给了她几文钱。不经意间指着男子消失的屋子,问道:“那屋子有点儿怪,四周怎么没邻居?是干什么的呀?”
大嫂道:“哎哟,那不是个好人。”
他们忙细问,大嫂道:“原是个耍把式的,庙会上又会扮神,闲来也在庙外卖艺,嘴又甜、长得又好。虽生得好,却不肯正干,好吃懒做的,又好偷,还会借着算命的名头骗人。前阵儿不知偷了谁、骗了谁去,大手大脚的,你们顶好绕着他走。”
项乐忙说:“劳烦大嫂告诉我个名儿,以后听着了就绕开。”
“叫个金元宝,他嫌这名字不好听,自己个儿要改叫金玉郎。”
项乐道:“多谢。”
两人走远了,侯五道:“我留下盯梢,免教他跑了,你去找你师姐和妹子,一同去府里搬援兵。”
项乐转到方家,低低学了几声鸟鸣,项安和胡师姐听了,也回了几声,遁声聚到了一处。如此这般一说,胡师姐道:“那个小娘子,昨晚抱着一根簪子哭了半天,来人时,她又将簪子藏到枕头底下了。”
项乐道:“果然有故事!走!”
三人取了藏好的马,赶回了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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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这几天过得还不错,张仙姑知道府衙有一场闹之后就不再提“狐仙”了,也没人吵她。章司马却一病数日,李司法等人登门探病,他都托辞不见。
直到府衙里项乐来找他:“司马,府君说,请您速回府衙,哦,穿得利索点儿。”
章司马问道:“什么事?”
“拿狐仙去。嘘——”
祝缨点起了心腹衙役,这回没用向校尉借人,她公然宣称与章司马出去巡视一下宿麦种植的情况。算算日子,此时宿麦也该种完了,巡视正当时。
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方家庄,郭县令跟在后面拼命的追赶,才要说话,祝缨这边迅速分出数人,在侯五的指引下将那处四不靠的屋子给围住了!
郭县令大惊失色:“大人?这是怎么了?难道又出什么大案子了?”那这就是近期第三起了!他南平县这是造了什么孽?
不多时,里面出来一个人,看得人一怔——这人长得挺好看的,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皙,一双眼睛看谁都像是有情。算是个美男子了。
他一拱手:“诸位,这是要做什么?”
他声音还怪好听的!
侯五问道:“金元宝?”
金元宝的笑容僵了一下,脸上挂了点无奈,让人看了有点不忍心:“正是在下。”
项乐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你这狐仙一闹,我怎么还能留得下?当然被赶出来啦。”
他复述的正是昨夜丫环说的话,金元宝一怔:“这位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拿下。”祝缨说。
金元宝不闪不避,还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牛金上前按住了他的胳膊!
祝缨道:“搜。”
丁贵等人将屋一围,侯五亲自带人来搜,不多时,从里面搜出来老大一包零碎,有女孩子的肚兜、汗巾,又有绣帕之类,此外又有些女子首饰等等。又有几件男子的绸衫,甚至有一双绸袜,做得十分用心。
眼见得搜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金元宝肩膀一抖,不知怎地就甩开了牛金,一旋身,左右腾挪、东西垫脚,往屋顶蹿去,下面的衙役只有干着急——他们并没有这份功夫。
破空之声响起,金元宝应声掉到地上,胡师姐默默走上前,将旁边一枚弹子拣了起来,依旧放回了腰间的囊袋里。
就她了!祝缨心想!开厨娘的双倍工钱都行!不不不,一个月给她一贯!衣食住行全包!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祝缨道:“司马,这是你的犯人。对了,将苦主也请了来吧,丫环也旁忘了拿。”
章司马心中百味杂陈,一抱拳:“遵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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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又将方家众人连同丫环一同“请”去府衙,路上,主仆二人不知缘故,衙役们嘴巴咬得比蚌壳还紧。
到得府衙,祝缨留了个心眼儿,担心这两个姑娘万一被章司马判了,或许下场不会太好。祝缨就着方家抗议的由头坐在主位说自己来审,章司马陪审。主仆两个姑娘暂放在一旁值房,让方家老翁在堂边站着听。
此时宿麦播种完毕正是闲的时候,一番热闹又引来许多围观。
金元宝被押了上来,祝缨也没别的话,先给他打上二十大板。打完了再问:“这是哪里来的贼赃?!!!”
金元宝道:“去给一户人家算命,主人家赏的。”
“哪家?”
“不、不记得了……”
“打。”
打金元宝,祝缨是毫不手软的。金元宝胡说了个人名,查无此人后就是打。
眼见她有将自己活活打死的架势,金元宝终于招了:“是、是方家小娘子送给我的!”
一直不甘心的方家老翁登时大怒:“放屁!”
祝缨道:“打!”
金元宝道:“是真的!是真的!”
“我家门禁森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耗子进来?”方家老翁大急,“大人,休要听他胡说……”
金元宝也急了:“真的!我先跟她的丫环小环好上的,小环将我引给……”
祝缨道:“关起门来,慢慢审。”
方家老翁老脸急得通红!
金元宝已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小人常在外面行走,那天集上,小环塞了块帕子给我,又拿眼睛勾我,我不合与她好上了。后来她说,我屋无一间、地无一垄,日后也没营生,不是过日子的样子。说服侍的小娘子有许多私房,又春闺寂寞,我与她春风一度,也好攒些钱来过活。小人哪里敢,可她们将我引去吃酒,不合吃醉了就……”
“金玉郎——”方小娘子的嘶叫声响了起来。
却是江舟奉命,已经悄悄地将主仆二人押到一边屏风后面听金元宝招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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