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召见没有占用太长的时间门,倒是在四夷馆多花了一些功夫。从四夷馆出来,日已偏西,祝缨仍是先回自己家里,收拾停当了再去就施鲲家里。
祝宅此时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不但宅子里的人忙,项大郎带着不少帮手也过来了。到了祝宅,将儿子往宅子里一放,他就开始指挥卸车。
厨娘是最忙的。整个祝宅二十来口人,过年期间门的吃喝都得先预备出个大概来。厨娘是项大郎给找的,采买食材的事情项大郎也已着手在办了。即使如此,厨娘还是恨不得能长出八只手来。祝银等人又跟着帮忙。
赵振等人都在宅子里帮着写帖子,项大郎又派了人来带他们去逛街。荆生道:“大人忙碌,我们岂敢再偷懒?已见识过京城繁华,且又买了伴手礼,足够了。”
赵振也说:“上回逛街是你付的钱,我们还未曾还算哩!”
项大郎道:“咱们是同乡,你们到了京城,我招待你们些儿还要你们算钱,回乡我就没脸见人啦。”
赵振笑道:“那不一样,那是我要买了送人的,你出了钱,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呢?下回要是我自己过来,或你回家了,我到你家去,你招待我,我就不这么算啦。”
项大郎无奈地道:“尚是什么人?你们与他不一样,咱们自己人,何必算得这么清楚?”
赵振道:“在家里也见过你家二郎、三娘,都是好人,我也信你是个慷慨的好人,会对人好。可也没这么好吧?咱都看大人的面上。你看大人的面子对我们好,我们也要看大人的面子,不能叫你太破费,也给大人招闲话。”
汪生和方生也都说:“就是这样。”
但是蔡娘子的事儿一出,他们几个不免心惊。四人商量过了,祝缨不是刻薄人,项大郎不是吝啬人,但终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时节叫项大郎给他们付钱是不妥当的。贪了这个小便宜,丧人品。说小人一点,现在贪这一点,叫刺史大人厌恶上了,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项大郎与他们推让一番,见他们态度坚决,只得与他们算还了钱财,四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与项大郎客气两句,他们又开始写拜帖了。
各地风俗虽有不同,富贵人的习惯却都差不多,都得写无数拜年的帖子,发到各种人家去。谁到了京城,都得入乡随俗。谁都知道,正月的时候会收到无数的帖子,差一点身份的人帖子都打开都不打开就都引火了也说不定。但是还得写。万一你没投帖,对方恰又记在了心上,这又是一种结怨的方法。
其他人则帮着扫尘、清理废旧,再将新年的一些陈设摆出来。项大郎也带了一些新年要用的陈设,红纸是必须的,他又带了许多灯笼。祝家简朴,平常用的灯笼式样也简朴,项大项带了数盏仿宫灯,往屋里一挂,更显出喜庆来了。
此外还有新铸的青钱等,是预备着赏人的。又依着风俗扛来了两株大大的竹子,号称“摇钱树”,倚在墙角。
凡此种种,能想到的他都给想到了。
祝缨回到家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像。她对着项大郎喜悦的面庞,说:“钱还在其次,你泡在我这里,不得耽误你多少买卖?”
项大郎道:“那不一样!大人这里比一点买卖重要得多。大人瞧着看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只管吩咐我。小人们在京城,孤苦无依,大人来了之后才终于有了为咱们做主的人,您就是咱们梧州人的依靠!”
赵振等人放下笔出来迎接,听项大郎把好话都抢着说了,都是附和。
祝缨道:“行,这事儿我认了。我看也差不多了,就先这样,有用的我会找你的。忙你自己的年,阿渔来一趟不容易,你们父子好好聚一聚我才高兴。”
项大郎这回听话了:“是。”
祝缨又问梧州会馆现在如何,有无后续,项大郎笑道:“都能应付得来。蔡娘子要不是县令的娘子,本也不至于那么怕她的。”
祝缨道:“这风气。既然没有糟心事,你就痛痛快快过个年。”
“是。”
祝缨看项渔有点闷闷不乐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项渔笑得有点勉强,说:“没事儿。”
项大郎道:“想家了。”
“哦。出门是长了些,天气暖和了咱们就能回去了。”
项渔低着头,显然不太像是这么回事。
祝缨看时辰不早了,点了几个人带上礼物随她去施府。她将祝炼留了下来,让他“代我招呼阿渔”。
项大郎又在宅子里督促一回,也带着儿子先离开了——怕赶上宵禁。
路上,项渔依旧不开脸,项大郎道:“又怎么了?”
项渔没说话,一路别别扭扭地回到会馆,他才对项大郎道:“爹!你别弄得那么谄媚的样子!”
项大郎道:“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项渔不服气地反驳,“咱们做买卖的人,做官的瞧不起咱们么!他们要为难咱们,咱们赔钱都算轻的,重的命都没了。得孝敬。可是大人不一样!大人是好人,也从不敲诈商户、作践下人。你怎么拿对付别人的那一□□来对付大人了?还拍马屁!我在刺史府里住好久了,都没看到像你这样干的!”
屁大点儿的孩子,敢嫌他爹丢人了?
项大郎在外是个和气生财,在家对弟妹也还厚道,对儿子就板起了脸:“你懂个屁!咱们家是商人,奉承的不是人品是官印!记着了,不管什么品性的官儿,咱看的是官衣给钱。敬重人品,是哪天他不做官了,咱们还跟现在似的对他!”
说着,他抄起算盘要打儿子。
逆子!
逆子怒道:“他才不会做不了官!”扮个鬼脸,歪七扭八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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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连“哪天不做官了”都给她筹划好了,祝缨还在勤勤恳恳地做一个为着仕途奔波的倒霉刺史。
施鲲府上,祝缨投了帖子。门上也认得她,她现在又是个刺史了,门上请她在门房里坐下避风,并不压她的帖子,很快进府通报。施鲲也给面子地接见了她。
意外之喜。
祝缨恭恭敬敬地在厅里朝施鲲行礼,施鲲道:“你总能给自己找到机会。坐吧。”
祝缨谢了座,坐下了才说:“可能是我运气好吧,总能遇着了。”
“瞎子就算遇着了也看不见,”施鲲说,“不知道吧?还有被机会砸得满头包的。”
祝缨是个难以评价的人,施鲲一向讨厌多事,喜欢“无为”,祝缨偏偏是个“好事之徒”总能给他整出点新活儿来。好在不烦,一般都是干出眉目甚至是有了结果才会拿出来说,最低也是有了可行的预案。
祝缨捧场地笑了。
施鲲之前收到了祝缨印的书,随手翻翻,顺手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他今天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找,当着祝缨的面就不提这茬。他只问祝缨:“那些孩子,是质子吗?”
祝缨道:“是番学的学生,将来还要他们回寨子里去。真能学出个模样来,凭本事考入官学也行,既然已经领受了官职又纳贡,就不能光是客客气气地当个外人。”
施鲲道:“你想得倒远,你这……哦,你才三十岁啊!年轻可真好,可以谋划长远。羁縻的事急不得,一急就易出错。谁不想将羁縻化作编户呢?急功近利不行!你前面做得都很好,不要在后半程急躁。事情做坏,前功尽弃,无数心血毁于一旦。无论将来如何,你都是首倡者,青史之上这一笔不会少了你的。谁收尾,不要在意,嗯?”
祝缨起身听他训完,道:“是。”
施鲲道:“坐。”接下来说的就全是些家常话了,施鲲避开了祝缨的婚姻,只关心一下祝缨父母如何之类。
祝缨道:“家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不如同龄人健旺,近来又好修道,常往山中去。好在梧州炎热,山中清凉,倒还好。”
“安全吗?”
“想给他修个观,放几个人陪着,闲时去住一住我也能放心。”
“唔,也不错。”
祝缨听到外面又有脚步声,想是施鲲还有别的客人。果然外面几声低语,施鲲问:“什么事?”
仆人拿了张拜帖进来。
祝缨于是起身告辞。
施鲲道:“路上小心。”
祝缨一揖,从厅里退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又看到了一个只有一点印象的官员,应该是某个州的别驾,因为此人站班的时候站在她的侧后方。她对那人点一点头,那人也回她一个拱手。两人交错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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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次日开始,各衙陆续封了印,京城里年味更浓,各种官员终于得到了解放,四处乱蹿。宫里也更忙了,皇帝要赐各官员过年的钱物,还要收官员们上的贺表。
祝缨也是乱蹿的人之一,她又去求见了钟宜,见这位丞相就是在白天了,竟也能排上了号。钟宜是三个丞相里年纪最大的,他比皇帝的年纪还要大上一点,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他须发已白了大半,眼袋拖得老长。
祝缨看他的样子,精力似有不足,面上不动声色,仍是恭敬地拜见。
钟宜该感慨的多少年前就感慨完了,只剩鼓励了祝缨几句,祝缨也没指望他对自己有多么的亲近。钟宜说要“戒骄戒躁”,祝缨就回一个“谨领训”,在钟宜面前,祝缨从不求出彩。
除了钟宜,其余如窦尚书等人,她也都拜访了。窦尚书与她还有一个官司要打——税。梧州的宿麦是一批一批地推广的,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宿麦入税这件事户部必然上心。祝缨进京时与户部对的是今年的账,窦尚书要说的是来年的数额。
“梧州种得最早,旁的州都看着呢!你这里宿麦迟上税,他们也有样学样,我这户部仓里老鼠都得饿死了。”窦尚书说。
祝缨试图软化他的感情:“尚书也做过刺史的……”
“我现在是尚书了。”窦尚书毫不动摇。对啊,是当过刺史的,那时节也是跟各部打官司的。怎样?他又不是刺史们派到户部的奸细!
两人逮着机会就得争一争。于祝缨,她不可能在京城呆太久,得见缝插针找机会。于窦朋,祝缨这货总有邪招,万一再拿只白雉糊弄了皇帝,让皇帝同意再免两年的麦税,户部找谁哭去?向户部要钱粮花用的时候,别人可是不管这些缘由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户部尚书不行。
掰了半天,来年祝缨是照着之前商定的交麦税,但是祝缨与窦尚书商定:“粮我交了,万一日后梧州受灾……”
“我一定不催你交!只要你如实道来,我也可为你奏请免一部分。”
“赈灾的钱粮,你不能再扣。”
窦尚书道:“连年大熟,你都没准备?”
“梧州地瘠民贫,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没有太多的储备。”
窦尚书道:“那好吧。你可真是不吃亏。”
“我也不占别人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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