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比较晚了,祝缨还是耐心多与林家父子多聊了几句。他们长得很像,但若论心迹,简直不像是父子。
林翁一听祝缨给林八郎安排了这么一条出路,整张脸都开始发光了。他的心里马上转起了主意,祝缨看着他的表情不像那么回事,嘱咐林八郎:“先做好手上的事,心思不要用在别处了。”
林八郎老实答应了。
祝缨接下来才说了一番鼓励的话,没提顾同,也没提别的,但是让林八郎记得凡事要问一问卢刺史的意思。“就算是他指派了人,你也不要就不管卢刺史了。”
“是。”
祝缨道:“去休息吧,回家收拾收拾就启程。”
“是。”
祝缨将父子二人打发走,看看天,也到了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她转到后面,径往张仙姑的小院里去。一家人居住得久了,习惯也渐渐地有了一些变化,祝缨很少单独吃,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她就跟张仙姑一块儿吃。
苏喆、郎睿有时也过来,今天,她们都在这里了。连带的,祝炼也被祝缨叫了过来。
还没坐下来,祝缨就看到花姐身边吃饭的又多了一个——巫仁。
巫仁看到了祝缨,往花姐身后缩了一下,低下了头,匆忙行了个礼。
花姐道:“春耕他们家里忙,王娘子也请了假,她因要帮我就提前回来了。一个人在家里也不值当烧灶生火,我就带她过来了。”
祝缨点点头,问道:“家里没有旁人陪伴?”
花姐笑道:“晚上就跟我就个伴儿,住我那儿。”
“行。你安排。”祝缨说。
张仙姑笑道:“那就一起吃饭吧。来,再不吃菜都凉了。”
一家子入了席,祝缨不在席里说扫兴的话,但是跟张仙姑还有祝大说了给梧州的残疾老人发米的事。张仙姑喜道:“这才是做官该干的事呢!咱们行善积德,不造那等刮透地皮丧良心的孽。”
巫仁听了,心里默算,一人一月五十斤,一个不活动的老人,只吃这些米恐怕不太够。要是有点钱的人家,再有点青菜豆腐之类搭着,他一天不用吃那么多的粮食,菜蔬少、肉食几乎没有,粮食吃得就多。不吃不吃的,一天也得一斤多粮才能算饱。
那不如拿米卖了换些粗粮,无论是豆子还是旁的,都行。这样才能挤出一点点米,换点油盐。菜么,自家田里随便种一点。好歹,这样的老人不会成为家里的纯粹负担了,不至于拖累全家。
刺史大人是真懂,掐得准。
坐下了,她挨着花姐坐,她的旁边是铃铛。铃铛坐得不太扎实,她刚过来的时候是跟胡师姐或者杜大姐她们一起吃饭的,后来花姐看她可人疼,在自己小院里独自吃饭的时候就让她跟杜大姐都上桌一起吃饭。次后又带她到张仙姑这儿吃饭,杜大姐还要绷一个女管家的样子,铃铛就以花姐学生的身份上桌坐了。
祝缨看了她一眼,没赶她下桌,她才坐住了。
祝缨饭桌上也不考察她们的功课——花姐已然告知,铃铛很有些天赋——说完给老人发粮的事,又跟父母说,接下来几天还是会更忙一点。
张仙姑道:“也是,你才回来,起先那些事儿是得收拾一下了。”
祝大又问福禄县的事情:“县令县丞啥时到哩?不能没个管事儿的人吧?前天听他们说……”
“谁说的?”
“会馆那儿。”
祝大好溜达,闲不坐,前衙、大街没有他不去的地方,现在最喜欢的是福禄会馆。他会福禄方言,与祝缨一样对福禄县的感情也颇深。到了那里,人家送他礼他不敢收,请他喝茶吃点聊天,他是非常乐意的。
一边喝茶一边聊,福禄人就关心这个了。祝缨道:“快到了。县丞先到,县令后到,想看看呐?”
“我还在你那屏风后头看一眼就成。”
“行啊。”
一顿饭有说有笑的,张仙姑说祝炼吃饭吃得少了:“半大小子正是吃得多的时候,在我这儿还能饿着你了?来!”让把面前的一盘大肘子挪给祝炼。
祝缨道:“我的呢?”
祝大把自己面前的红烧肉推给了她,感慨说:“老了,吃不动了。”
他们边吃边笑,祝缨顺便问问铃铛住得还习惯不。铃铛认真地点头,笑道:“很好。还能上学。”
花姐道:“学得很好,已经能给我打下手了。”
巫仁是个年轻姑娘,也不太熟,祝缨就不跟她多搭话。
巫仁也安静地吃饭,张仙姑看她腼腆,也不撩她。
巫仁这一餐饭吃得很舒服。
快吃完的时候,祝缨问道:“巧儿今天不在吗?”
张仙姑道:“巧儿娘今天过来了。”
祝缨停下筷子,问道:“接她回家了?”
“你知道了?”
祝缨道:“她来的时候就是为了挣点儿零花补贴嫁妆的。”
因为是后院里的事,巧儿家也不会专程向她汇报。她给家里立了规矩,巧儿这事,经杜大姐报给花姐和张仙姑,也就决定了。
张仙姑道:“还真是舍不得哩,不过春耕过了,才得闲一阵儿,正好办喜事。她走的时候还问我,成完亲还能不能回来接着干。我也答应了,成不成?”
“您都答应了,哪有不成的?”祝缨说。能来接着帮佣是好事,巧儿依旧有收入,巧儿的手艺在祝家也确实算不错。
祝缨还说:“明天得叫小柳去问一问什么时候,给她爹放个假,好回家张罗。她要来请林娘子去家里帮忙,又或者请家里相熟的去吃喜酒,家里的活计收拾好,也只管去。”
一旁侍立的蒋寡妇等人也面露喜色,杜大姐道:“那咱们分两班,轮流去吃席,将喜钱吃回来。家里也一顿饭不是现做,我提醒林娘子先将府里的饭菜预备好,到时候咱们上笼热一热就行。”
祝缨点一点头。
吃完了饭,她先去了书房,然后让人去请了花姐带巫仁到书房来商议一下书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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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巫仁正在烛下给花姐的那个书稿以及付印的事项做最后的检查。
祝缨回来就跟花姐说了印书的事,这两天巫仁就帮着花姐干这个事。一共多少页,成本多少,印多少本。雕版是很贵的,印得多、成本均摊下来每本的价就低。再来是打听到的纸张的价格之类。虽然说是交给外面去印,也有刺史府管着,她还是自己做了个预案,留着给花姐核对。
花姐在灯下找绦子,祝缨常用的一把腰扇十几年了,坏了不少零件,总是修修补补的。天气热了,翻出来准备用的时候想起来去年点缀的绦子坏了已经扔掉了,寻思给祝缨再配一条新的。
小柳不敢入内,在二门外叫了一声。此时内宅二门上也放了门房,用的是别业带下来的的女护卫。她们也排了个班,两人一班。听到声音传话过去,花姐对巫仁道:“那咱们过去吧。”
巫仁跟着花姐到了书房,有一点小紧张,她不自觉地朝花姐挨近了一点。花姐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巫仁想行礼的时候,手却攥在了花姐的时候。她一缩手,花姐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花姐也想明白了,于是故意也跟祝缨行一行礼,巫仁慢半拍跟着行礼。
祝缨笑道:“坐。”
两人坐下了,祝缨也不多客气,而是问花姐:“书稿定了?”
“是。”
巫仁赶紧将书稿拿了出来,奉到桌上,祝缨将书稿翻了一翻,说:“我对医药懂得不多,你们校对无误,明天就可拿去开始雕版了。”
她看书很快,看上面一些医术的用词没有错字,便不再挑剔。花姐行医已经十多年了,在妇科上面,比一般的大夫强太多,便是宫中御医,恐怕也不如她明白。
她将稿子留下,看了一眼巫仁,问道:“都在忙春耕的事,倒耽误你家了。”
巫仁道:“回大人,还应付得来。我也请了几天假回去的。”
祝缨问道:“家里有多少人帮忙?”巫家的家产可能她比巫仁还要清楚一些,一个常在花姐身边的人,她是不可能不去查一查的。
巫仁道:“自家四口,家里丫环也可帮忙做饭,田产不多,有两家佃户,忙时再雇短工……”
祝缨认真听了,又问:“一年收获有多少?”
巫仁道:“收账的事儿我管得不多……”
祝缨与她一问一答,更清楚一点梧州这样小小富户的情况。
王家自己有点地,大部分时间不用他们自己下地干太多的活,平时由巫义或巫大去田里看一看,督促一下。春耕、秋收这样的时节,巫家人也需要搭把手,不做重活也得统筹一下,连家里雇的丫头仆人都得跟着帮忙备饭。
祝缨道:“那也辛苦。”说着,她看了一眼花姐。花姐在朱家村也是富户了,生活与巫仁现在差不多,忙的时候自己也得帮些忙,还得算个账什么的。
花姐道:“是,有了她,省了我许多的事。”
巫仁只不作声。
祝缨又问巫仁:“学过记账?”
“是。”
祝缨先不考她,而是说:“还想接着给你老师帮忙吗?”
“是。”这一回巫仁回答得语气非常坚定,带上了一点热切。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了祝缨一眼。
四目相对,巫仁大脑一片空白,她完全无法从祝缨的眼里看出一丁点儿的情绪来,又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两人就怔怔地互看。
祝缨道:“一直帮下去?”
“嗯!”巫仁想大声说话,说出来的音量自己也不知道大还是小,于是又辅以用力点头。
祝缨道:“我知道了,你老师说你样样都使得,账也交给你管了一些。明天你再过来见见祁司户,让他指点你一下账目。合格了,医学部的账目你就管起来。”
“是!”这回巫仁的声音大了一些。
祝缨对二人点点头,花姐就带着巫仁离开了。
巫仁的心扑扑直跳,心道:我这是走出第一步了吗?
她有自己的思量,自己结婚困难,也确实容易成为弟弟的家庭负担,那不如走另一条路!眼前就有现成的榜样。而她的榜样也就俩,刚好落到了番学,就在番学老实表现!如果能走跟老师一样的路,也不错。
她的想法早跟家里人说过了,家里人虽不很热衷,但也不反对。
这一次是王芙蕖提出来的。
王芙蕖看着花姐很喜欢女儿,又见女儿帮着花姐做的事还没完,就跟家里商量,让女儿留下来帮着花姐。说起来是田里的事重要,但是花姐现在干的好像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如果干成了,女儿可能会因此有点别的机遇。索性家里其他人累一点,女儿反正是跟着一个女师傅,安全。
王芙蕖愁的就是女儿的“归宿”,她口里说着“不信缘份一直不来”心里已经打退堂鼓了。这万一女儿一直遇不到一个八字能合得上的丈夫,后半生怎么办?靠兄弟靠侄子?王芙蕖不放心。
番学沾点儿官,花姐就是个官,往这上头凑一凑,有枣没枣打三竿子。为女儿找合适的婆家也是累,多担点儿家里的活让巫仁往别的上头使使劲也是累。都是累,都是为了闺女有个好结果。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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