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鹤又很仔细地问他梧州的府库还剩多少积蓄,比祝缨离开的时候是多还是少,等等。问得张运直冒汗:“那是……少了一些。”
“税呢?征得是多了还是少了?”
“那是……多了一点。”
王云鹤冷笑一声。
张运汗透重衣,被允许离开政事堂的时候脚步虚浮,险些爬着出去。
施鲲踱了过来,对王云鹤道:“王公,不好拿祝子璋当尺子来量他们的。要是所有的官员既长于治理,又懂教化,岂不是大同世界了?”
王云鹤道:“没拿他比。”
施鲲没接着说地方治理,忽地感慨道:“还是你的眼光好啊,早早就相中了,又肯将自己的文章给他。他也没有辜负你,连梧州深山里来的人都懂你的文章了。”
王云鹤惊讶地道:“还有这事?”
“何必这样?他办事一向用心。”
“那不是老刘的识字歌吗?”
施鲲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嫉妒的。王云鹤的文章他当然读过的,也认为有理,但是巫星居然能说出其中的提纲大意,这个就有点……是吧?小酸几句,话酸出来了,心里的味儿就散了出来,他舒坦了一些:“我是说,这样的局面可不能败坏了。昨天说要拆了梧州,羁縻州仍称梧州,福禄、思城、南平设府,官员又要调喽!要做的事情不少。”
王云鹤道:“还有时间。派御史出去,来回还有几个月。无论结果如何,都得调!”
施鲲道:“羁縻县令们把状告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刺史至少在羁縻上是做得不行的,那梧州就得拆。梧州太远了,御史回来怕不要到明年夏天了。小半年会发生什么?不能到时候现想,现在就要定个调子。”
“亏得长史、司马的任命已下,能暂安其心。”王云鹤说。
施鲲道:“如今羁縻州差一州的官员,多半还是用部族头人充任,这个倒好办。设新府反而难办。”
梧州本来就比别的州低半级,现在转成个单一的羁縻州,品级居然很合适了。但是原梧州的官员品级是比府高的,又不能统统安插进了羁縻梧州。留在新设的府里,品级又不合适。
王云鹤道:“既然都练出来了,张运为知府,其他人调了北上,充实北地官员。再派员南下,充任新职。”
施鲲道:“好。那就派御史吧。”
此时连御史也不知道,他这一行无论结果如何,结局都已经写好了。
二人也不预先告诉皇帝,等御史回来,他们直接给皇帝方案就行,不耽误事儿。至于陛下,能不打扰就不打扰吧,他在忙着四夷宾服,忙着收祥瑞,忙着操心亲孙子和外孙女的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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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每天要到鸿胪寺应卯,每天也只有这个时候能见骆晟一面。
骆晟很忙,也是为着女儿的婚事。两座公主府除了嫁妆,就是操心孩子之后的生活。这婚事不是定了亲就行了的,不把婚礼办了、完整拿下歧阳王妃的名号,大家都不放心。但是如果举行了婚礼,过年孩子才十岁,圆房是不可能圆房的,主持中馈十岁的孩子也干不好。结了婚,总不能婚礼结束再把闺女接家里养着,让女婿在外头吧?
民间倒是有些人家,也不是招赘,但是女儿、女婿会在岳父家住几年,儿女都养下了,再思量搬走。
但对他们家,似乎不太合适。
安仁公主、永平公主于是又要操心歧阳王府,希望这王府离她们家近些,方便她们照顾。
这地方建安仁公主府的时候就占了一大片地,皇帝给永平公主建府的时候又是挨着安仁公主府,为此还迁了不少人家。同一片地方再建一府,必得搬迁更多的人家,这都要过年了,无谁是搬迁还是动工,难度都是翻番的。
骆晟和他爹爷儿俩被两个公主催得想上吊。因为婚礼要盛大,再建府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其中一部分必须得宫中、户部出,宫中还好说话,户部咬死了不能花费太多——才闹过灾呢。
骆晟现在就是一个愁。
祝缨眼看着他大冬天的越来越瘦了,问了一句。骆晟这才意识到:“这些日子我净忙家里的事了,真是有劳子璋与光华了。”
沈瑛忙说:“驸马有大喜事,鸿胪寺上下与有荣焉,下官等还支应得来。子璋呢?”
祝缨道:“只余下些循规蹈矩的事了。”
骆晟道:“那便好,那便有,有什么事要我做的,你们只管开口。”
谁会在这个时候再麻烦他?
都说无事。
祝缨还有自己的事,一知道要派御史南下的消息,她火速派人南下送信,让自己人做好准备。
眼见新年将至,祝缨又参加了一次朝会,这次朝会之后,下一次就是正旦了。会上,窦尚书还没说话就被皇帝问了府邸的事,窦尚书仍是推搪,弄得两下很不愉快。也因此,散朝之后窦尚书看到祝缨也有一点不高兴。
祝缨是想找户部要一下她比较关心的一些地方的人口土地钱粮的数目才来找窦尚书的,不幸遇到窦尚书才受了皇帝的气。
官场上有默契,你挨了骂,哪怕我也在场,就站你旁边,接下来咱俩有事儿,我也装刚才我不在。哎,我不知道你挨骂了。哪怕你脸上顶着上司的巴掌印,我也当没看见。哎,我刚才走神儿了。
可窦尚书就是不高兴,祝缨只好说:“不就是搬迁建府吗?您这么耗着,陛下一怄气,旁的地方损失更大。”
窦尚书冷冷地道:“那我也不能就婉柔顺服了。”
祝缨道:“那……我要的,你帮我,这事儿我帮你?”户部数据不能轻易给人,她这也是私下勾兑。
窦尚书一挑眉,祝缨道:“不花钱。”
窦尚书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阵,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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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先回鸿胪寺里写了份关于赵王旧邸的公文。赵王现在做了太子,以后会是皇帝,他住过的府邸在那之后一般会改成“宫”或者寺观之类,反正也不能另做别用。请示划出一小部分作为与外番谈判时的场所,也不是很过份。
这件事必然要问一问太子的意见,又不必担心会担上“提前谄媚太子”的名声,或者被皇帝怀疑“我还没死你就找下家”,也不必被新的詹事府斜眼看。
划多少、归谁管、平时怎么处理……都有得商量了。
祝缨就很顺利地到了东宫。
东宫刚刚修葺一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木料与新漆的味道,混和着燃烧香料的味儿,还能闻。
太子在新殿里接见了她,祝缨进殿之后发现蓝德不在殿内。杜世恩之外,还有一个年轻人。看他的衣着,再看年龄,最重要的是脸,祝缨看过这张脸。她给太子行过礼之后,又对年轻人一礼:“殿下。”
歧阳王是个长得不错的年轻人,世人皆以为凤子龙孙、王子公主皆俊美,其实是错的,他们之中美的丑的各占一半,其中还有一些长得平平无奇的全靠打扮。歧阳王算底子长得好看的。
也年轻,还没发福,身条儿也好,比祝缨还高半个头。
歧阳王也不坐着受礼,他还了半礼。
太子对祝缨印象不错,祝缨要借旧邸他也没有生气,他有一点心思:上次祝缨是不是特别提醒于我?
他主动跟皇帝要人之后,皇帝表面上是骂,实际上对他松了不少,詹事府也给了,朝也让他上了。儿子婚事订了,侄子也安排了。他与郑熹关系不错,由此他又生出许多的联想来。
其实祝缨并不知道他与郑熹背后的交易,她此来也不纯是为了窦尚书,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她既不知郑熹与太子之事,就要留个后手。
所以,她来了。
两人先客套地说正事,祝缨道:“殿□□恤,北地赈灾花了不少,我们也不好为外番花钱紧着了百姓。与户部争倒也能争一下,窦尚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他如果痛快答应了,外面的人看到了,头一个要说鸿胪寺的不是了。殿下此举既是爱民,也是免了臣得受人讥谤。”
太子也点头同意了,还说:“北地蒙灾,不好奢侈太过。另建馆舍也是浪费,旧邸能用就好。便是我儿的婚事花费多了,我心中也是过意不去的。将来还有承义府的那一场,都是要花钱的……”
窦尚书与皇帝争执的婚事,当事人是骆家与东宫,一位朝廷大臣当面说你花钱太多了,太子心里不舒服,也知道对自己的名声不太好。鲁王还在一旁看着呢!这货打先太子时就不是个好人!
太子不免要在另一位大臣面前表白一下自己。
祝缨道:“殿下真是太小心了。东宫已修葺完了,到时候把新妇往宫里一娶,一应都有定例,哪里就花费这么多了?”
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歧阳王先问道:“少卿是说?”
祝缨微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歧阳王微低一下头,又站起来对祝缨一揖:“请教少卿。”
太子看看儿子,再看看祝缨,也回过味儿来了,客气地道:“他小孩子家,别看快要娶新妇了,仍是需要人指点的。”
祝缨忙站了起来,道:“不敢。”
她装成没听明白太子说什么,而是对歧阳王说:“是臣糊涂了,忘了仙凡有别。百姓人家是不分家的,数代同堂,就算是曾孙娶了媳妇还是与长辈住在一起、承欢膝下的,并不析前别居。一时记岔了,忘了殿下不像承义郡王那样,是自幼养在宫中的。又知公主之女年纪还小,以为陛下要亲自抚育。殿下与她是夫妻,我还以为陛下要将贤伉俪都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治国之道呢。罪过,罪过。”
歧阳王深深一揖:“多谢。”
祝缨赶紧把他扶了起来:“不敢。”
太子却问了一个问题:“公主们怕是不这么想吧?你是为七郎来说的,还是为驸马来说的?”
祝缨诚恳地道:“是为殿下说的,也是为天下说的,还是为臣自己。既是为了天下,他们二位自然也在其中,但今□□上争执的事情对他二位影响都不大。可朝上要是每回都这样争吵,臣等就手足无措了。天下臣工凡有公心者皆不乐见再起波澜。政事堂二位相公,每每忧心,今日窦尚书也是一片赤诚,大家都不是针对陛下,更不是针对殿下。”
父子二人对望一眼,由歧阳王再发问:“要是公主有异议,如何是好?”
祝缨问道:“那陛下会不会同意呢?”
太子道:“还是要好好解释一下,子璋与驸马同在鸿胪,能否为我解忧?”
祝缨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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