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里面一个沉着浑厚的声音传出来。
林秘书推开门走进去,翟梦川站在门口往里瞧,办公室很大,一个人坐在正后方的宽大办公桌后面,背对着门。
“曾总,您要见的人来了。”林秘书说。
“好,让他进来。你出去把门关上。”
“但是他……”
那个人转过身,对林秘书说:“好了,你出去吧,我和他单独有事情要谈。”
现实中曾效真的体态比翟梦川在屏幕上看到的略胖,其他特征基本一致,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微秃的脑门很亮,两鬓的发色近乎银白,富态的圆脸红润,他的中文说得很流利,只是发音稍微有点生硬。
林秘书万没想到曾总没给自己揭穿翟梦川的机会,她又愕然又气恼地瞪了翟梦川一眼,扭身出去了。见她走了,翟梦川心中镇定了许多,他走进来径自先在一把皮转椅上坐下,再把手提箱放在他眼前的茶几上。
曾效真没理他。纸条在曾效真的手里,他长时间地盯着纸条上的盾形纹章和代码。翟梦川看到他的脸色很冷峻,但嘴角紧闭。心中似乎思忖着什么。
最后他抬起眼,深眼窝中的蓝眼睛久久地凝视翟梦川,沉稳地吐出三个字:
“你是谁?”
“北京的煎饼果子普遍无法入口,煎饼绿豆面含量不足,软粘没有咬劲儿,果皮儿不够酥脆,面酱偏咸,而且标配只有一个鸡蛋,严重影响食欲,所以我隆重建议你们去吃砂锅。”刘诺波拿腔拿调地说罢,用力拎起一张牌,嘴上喊着,“自摸!”
孙大爷和乔大爷愣愣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牌,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当初围堵翟梦川恶语诘问的邻居们中,他们两个是主力,现在坐在四合院里和刘诺波搓起了麻将。刘诺波结交的朋友甚广,每到一地很快就能与周围各色人等熟络起来。
“砂锅吃不起,全球经济危机。”孙大爷摇头叹息,把刚摸的一张“二饼”亮在桌上。
“全球经济危机还影响您吃砂锅了?您老还挺把自己当回事。”
“你自己去看看现在吃的东西涨价离不离谱。”
“咱们这儿的食品都是加了作料的,当然贵啦,但物超所值啊,”刘诺波笑呵呵地说,“吃一辈子等将来烧了还能有一堆舍利子。”
乔大爷“啪”地把刚摸的一张“七万”亮在桌上,把牌推了。
“我和了。”
赵汉俊开门进了院,一见刘诺波就热情地打招呼:
“今天没上班啊?”
“来来,快来,我们正三缺一,”刘诺波边说边叹气,“仨人打麻将真他妈的别扭。”
“你们玩吧,我还得跟客户在网上聊生意。”说着赵汉俊回屋了。
刘诺波和两位大爷继续打牌,赵汉俊回屋后就开始打电话,声音很大,说了半天才放下电话,他拉开屋里的灯,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选着台,在一个古装武打戏上停住。
这时四合院门外有人敲门,刘诺波磨磨蹭蹭站起来,过去开门。
“那个姓翟的小伙子在吗?”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门口。
“不在。你什么事?”
“啊,我是住附近的。听说这院子有空房出租,我来看看,我有个外甥女要租房。”
“看房啊?进来看吧,自己看,看好了跟我签合同。”
“这院子到底是谁的啊?是你的还是姓翟的?”中年妇女狐疑地走进来。
“我兄弟不在这院子就是我的,我做主,昨天我还租出去一间呢。”
“李大婶,你来了。”孙大爷抬眼说。
“哎呦,你们在这儿打牌呢?”
虚情假意地寒暄几句后,李大婶转来转去看房,正在一间门前打量,阮小强突然从里面出来,吓了她一跳。
“妈呀,这屋还有人呢?黑灯瞎火的。”
阮小强没理她,低头径直向洗手间走去。宋黄白和翠翠回了院,翠翠很快坐下来跟刘诺波他们打起牌,宋黄白则走到翟梦川的正房前敲了敲门。
然后他来到麻将桌前,焦躁地问刘诺波:
“翟梦川去哪儿了?前两天他向我借墨镜,借完人就不见了,连着两个晚上没回来。”
“他好像出去办事了。”刘诺波心不在焉地码着牌说,“你找他有事?”
“我那墨镜是香港名牌,是我过生日时我深圳姨妈送我的……”
“你再敲敲门,说不定他在。”翠翠插嘴说,“他这人老怪了,有时候自己明明躲在屋子里,就是不开门,还整天挂着窗帘。”
“咋回事?”孙大爷来了兴趣。
“不知道,”翠翠一撇嘴,“有一次我有事敲他门,里面没动静,我以为没人,后来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大概洗了三个小时,突然他就从房间里冒出来了,吓了我一跳。我说你在家啊,怎么刚才敲门你不开?他支支吾吾地说他睡觉了,我说大白天你睡什么觉啊?他也不说话。我看啊,他好像躲在屋子里有什么事。”
刘诺波皱起眉,看了看正房那扇禁闭的门。有没有可能,翟梦川此刻真的在屋子里呢?
翠翠把牌一推,大声喊:“和了!”
他们不知道,翟梦川此时正在一个国际金融集团的老总办公室里与对方进行着激烈的暗战。
盾形纹章象征铊集团,h6是曾效真的黄金秩序号。翟梦川曾设想过曾效真见到纸条后的种种心理活动,最后断定,曾效真一定会让自己去见他。
“铊子”进入中国活动的最重要原则就是身份保密,因为这是铊集团计划实施的前提。整个万豪集团的北京总部上上下下,没人知道曾效真是“铊子”,现在突然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指名道姓要见他,还把这个外人谁也看不懂的盾形纹章和他本人的黄金秩序号如同特务接头暗号一样画在纸条上展示给他,他怎能不惊出一身冷汗?他怎能不疑虑重重?
从这一刻起,曾效真立刻陷入了被动。他不能置之不理拒绝见面,如果放这个人走了,那么就等于放走了一个巨大隐患,而如果他见这个人,又必须单独会面,决不能有第三个人在场。
翟梦川知道,此举非常冒险,这就等于明白地告诉曾效真:我知道你是谁。但现在他已经成功地进到对方的办公室,对方的身份是金融集团的总裁,外面是上百名员工,对方不敢贸然对自己动手——虽然可能此刻曾效真的抽屉里就有一把手枪。
想到这里,翟梦川非常得意。
“曾总,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您带来一样好东西。”
翟梦川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拿出脑波整理器。
曾效真阴鸷的目光瞪着翟梦川,心里有些疑惑,他多年的经验让他能一眼看穿形形色色的人的面目,但对今天这个突然闯上门的年轻人却有点拿不准。不是自己人,这是肯定的,也不像是掌握情报来讹诈的商业竞争对手,更不像是敌方的间谍人员,没有这么年轻的。他拿握的这个白花花的东西好像个耳机,弯曲的金属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这是个什么东西?年轻人一脸诚挚地把那玩意递上来,看样子倒像个上门推销新科技产品的。现在北京满大街都是这种人,穿的西装革履,见到高档写字楼就往里钻,挨门挨户地推销他们那些不知所云的保健品、理疗仪、磁化杯什么的。
难道,曾效真心里突然一动,是个巧合?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他语气严厉起来。
翟梦川握着它,走上前两步。
“曾总,您先听我介绍一下这个东西。”
曾效真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年轻人明显像个推销的,可纸条上明明白白是盾形纹章和自己的秩序号。到底他妈的怎么回事?他平素深藏不露、城府极深,可现在实在有点摸不清状况。
那个白花花的耳机越来越近,它的样式很精致,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侧有个圆嘟嘟的按钮。
“这是什么?”
“您仔细看看,您看看它。”
越来越近。
“您看……”
说话的工夫,翟梦川已经伸手把它递到曾效真的眼前,曾效真警觉起来,站起来用手阻挡,翟梦川突然一倾身子,另一只手中弹出粒东西,由于距离太近,正好撞到曾效真的额头。
曾效真叫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几乎喊声发出的同时,“捂脸蚕”的黏性材料迅速包裹住他的脸,他双手乱舞,再也发不出声,想要一把推开翟梦川,但后者猛地把脑波整理器扣在他头上,他的手猛地僵住了,一动也动不了,停在半空中。
他全身抽搐着,五官被涂青,透过那层青色的膜,露出眼白,如同变了颜色的野兽,神情非常吓人。整理器如同长在他脑袋上一般,牢牢地套住,在它的银白色表面的一道微小的细缝里闪过红光。
它的光闪动着,变成蓝色,一亮,熄灭,再一亮,再熄灭。每次一暗,曾效真便粗重地喘息一声。翟梦川惊惧地退了两步,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只见对方全身剧烈哆嗦,站在那里如同抽风,但好在不言不语,没有动静。又抖了几秒后,他脑袋一歪,栽倒在办公桌上。
又过了一会儿,在仔细观察曾效真确实丧失意识后,翟梦川蹑手蹑脚走过去,把他的脑袋扶过来。透过那层黏性材料,只见他的脸上表情平和安详,如同睡着一般。翟梦川把整理器从他脑袋上轻轻取下来,放回到手提箱里,终于稳住了神。
如果成功的话,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就是另外一个人了,翟梦川想。但是怎么证明已经成功了呢?
他开始用手指抠那层凝固的黏性材料,要从厚厚的下巴抠,这令他感到有些恶心,就在抠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然后林秘书的脑袋探进来。她就在附近,显然刚才曾效真的喊叫惊动了她。
“曾总?您刚才……”
没等说完,她突然捂住嘴,翟梦川双手的指尖粘乎乎地,正慢慢在从曾总脸上揭下一层青色的东西,而曾总仰头躺在总裁椅上,显然不省人事。
林秘书恐惧得脸都白了,嘴唇颤抖,指着翟梦川。
“你……你在干什么?”
翟梦川也惊慌地看着林秘书,同时迅速把黏性物质全部抠下,在掌心捏成一小块。林秘书刚要拔腿跑喊人,曾总突然胳膊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抬起头。
林秘书跑进来,扶住曾总。
“曾总,您没事吧?他在干什么……”林秘书惊魂未定地看着翟梦川,“要不要我报警?”
翟梦川擦了擦手里的黏液,尴尬地解释:“我刚才……给曾总做了个面膜。”
曾效真晃了晃头:“怎么了?我刚才睡着了,没事。”
他脸上露出非常简单、开朗和快乐的微笑。
“这个年轻人,你是谁啊,”他看着翟梦川问,“你怎么在我的办公室里?”
林秘书发愣地看着他们俩。翟梦川从桌上拾起那张纸条,指着上面的盾形纹章说:
“曾总,请问这个是什么?”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东西啊。是你画的?”
翟梦川点点头,把纸条揉碎,扔进办公桌旁边一个废纸篓里。曾效真已经成为了一个新人,所有关于铊集团的记忆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抹去了,他也不会惦记着寻找“深渊”的事情了。
“你到底是谁啊?”曾效真笑眯眯地看着翟梦川。
“您……您不是认识他吗?”林秘书急忙问。
“我叫陆毅恒。”翟梦川说。
“嗯,陆毅恒,好名字。”曾效真点点头,转向林秘书,“你看,我们这不就认识了吗。”他又转向翟梦川。
“陆先生,我看你很顺眼。”
“谢谢曾总,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的,你以后要常来我们公司玩。”
翟梦川拎着手提箱起身,同简单、开朗和快乐的曾效真握手告别。曾效真在他和林秘书出门时还吩咐了一句:
“林秘书,你下楼送送他。”
鹅蛋脸“仙女”和前台两个女孩还在彼此兴奋激动地热烈讨论,刚才那个年轻人风华正茂、英姿飒爽、一表人材,怎么竟是个骗子呢?见他和林秘书出来,三个女孩立刻换上一副警惕的表情,但很快又茫然了。骗子好像很春风得意的样子,难道刚才和曾总裁谈的很开心?可曾总裁怎么能和骗子谈的很开心呢?
林秘书表情复杂地、沉默地陪他下楼。在电梯里两人无语,林秘书只用冷冷的目光像针一样盯住翟梦川,把翟梦川原本兴奋的心情给盯没了。他目光躲闪开她,垂下头,沉默,从上衣兜掏出一副透亮的轻薄眼镜戴上。她对他这种奇怪举动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
出了电梯后他又和林秘书对视一眼,银色圆圈在她身上转动,显出她的秩序号m7。直到两人走到大楼门口,林秘书始终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最后他的目光不再无谓地躲闪,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定她,看着她情绪的酝酿。
此刻他已对高雅的林秘书隐隐生出鄙夷之情,她虽然是m7,但在黄金秩序中,仍毫无地位,只是代理人的奴隶,如同无意识的工具。
他等着她发问,或者,等着她爆发。
“到底怎么回事?”
她终于爆发了,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把他的耳膜几乎震破。
“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他沉吟地说,“这世界上,奴隶在主子眼中无论怎样卖力,地位仍是奴隶,无用的奴隶就如同残破的工具,请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摘下眼镜,又戴上墨镜,冷酷地冲林秘书点点头,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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