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可不理几人,只大声感谢曹丞相赐果,捧着黄梨回到角落里慢慢啃去了。
倒是食官属王垕看张绍的目光越发惊异,心想这孺子才来几天啊,可满口圆滑乖巧之语,倒像是已丞相府这汪深水里混了几十年的老前辈。
记室属阮瑀促狭,明知道蒯越心里有疙瘩,却还故意顺着梨的话题讨论起来:“南方之梨虽然色鲜,然而味略酸涩,要论天下梨中佳品,还得是河北真定的梨。”
阮瑀捏起拳头来比喻道:“真定梨大如拳,甘如蜜,脆如菱,可以解烦释渴。等蒯侯日后到了北方,一定要尝尝。”
蒯越敷衍地答应,目光却盯着眼前的梨,越发讨厌这种水果了。
“不错,荆州果品,确实不以梨见长,但南楚特产的橘,确实值得细品。”
一直静观其变、静默不言的大鸿胪韩嵩拄着杖,缓缓站起身来,第二次向曹操祝酒,又借梨、橘顺着往下说:“屈子《橘颂》有言,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此颂名曰橘,实则是在赞自己,赞人才。”
韩嵩朝曹操拱手:“丞相,臣袖中正好有一枚‘精色内白,纷缊宜脩’的南方佳橘,不知丞相是否愿意品尝滋味呢?”
曹操会意道:“德高的这枚橘子,莫非产自庞家的园子?”
“正是!”韩嵩道:“庞士元已被嵩唤来,如今就等在外面塾中,是否要召进来一见?”
曹操故意一拍额头:“几忘矣。”
他目光看向站在厅堂边缘的徐庶:“元直,庞统不是汝同门么?便由你出去,将他唤进来。”
“唯。”徐庶应诺而行。
而角落里认真啃梨的张绍,也听到了庞统的名字,遂停下了吮吸梨汁,心中大奇:“这时间线不对吧,蔡瑁都还没死,庞统,这么早就来献连环计啦?”
……
“士元,丞相让我唤你入厅。”
听徐庶这么说,在塾中脚都站麻了的庞统抬头道:“是唤,不是请?”
“就是唤,此丞相原话也。”曹操越是傲慢,徐庶就越开心,以庞统的脾气,受了大委屈,或许就会死了辅佐曹操的心。
庞统果然皱起眉来,但很快又深吸了两口冷气,让自己以家族为重莫要愠怒,只自嘲道:“当年范雎初入秦国时,秦昭王还让他住在下等客舍,吃了足足一年的粗劣的饭食;郦食其在陈留初见高祖时,高祖还倨于床上,而使两婢洗脚呢。”
“但他们只需与君王见上一面,三言两语,便能让对方敬执宾主之礼,延请上坐。”
庞统还是那么自信,整理自己的衣裳,抚平被风吹乱的发髻,在经过徐庶时,笑着对他道:
“元直。”
“今日,请听我一鸣惊人!”
……
然而,曹操对庞统的印象并不好,远不如与徐庶见的第一面:观其容貌姿容平平无奇,身上也没有名士的雍雅风度,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郡吏嘛。
而且庞统拜见时也不称罪吏,打量曹操的眼神还颇为大胆,仿佛接受面试的人是曹操,而不是他。
曹丞相便也不客气,只对议曹掾辛毗一点头。
辛毗会意,立刻起身,代曹操给了个下马威:“庞统,汝弟庞林在襄阳弃职投贼,你可知罪?”
庞统收回审视曹操的目光,迎向辛毗,从容应道:“家门不幸,但统至多有为兄不教之过,也谈不上罪吧?”
辛毗冷哼道:“依汉律,汝弟身为州吏,应当助州牧守城御贼,等待王师抵达,而庞林竟弃职而去,投降刘备。此与谋反同罪,本人应当腰斩,父母妻子兄弟姐妹同产无少长皆弃市,这其中,也包括你啊。”
庞统却丝毫不慌,摇头道:“先生欺统不懂律狱之事么?汉律虽云如此,但这不过是沿循秦时故律罢了,这中间隔了数百年,岂能仍以秦法决之?”
庞统侃侃而谈道:“自从孝宣重用儒者,便引入春秋决狱,以调剂律法之苛。世祖中兴以来,更是解王莽之繁密,还汉室之轻法,《春秋》有言,亲亲相隐,而恶恶止于其身,对从贼非首恶者,早就不株连父子兄弟了。”
他甚至开始反击辛毗:“先生之言,倒是让我想起初平年间,董卓挟持天子迁都长安时,为了搜刮钱财,竟不顾光武以来慎刑旧例,重行暴秦旧法,将雒阳数千家富户冠以‘反国逆党’罪名,统统株连斩杀,并籍没其家产。”
接着庞统又望向曹操,对他作揖道:“而曹丞相忧国家之危败,愍百姓之苦毒,率义兵为天下诛残贼,迎天子而拨乱反正,想必对待刑律应当谨慎,与董贼决然不同。”
庞统道:“我听说东郡人陈宫曾为丞相故吏,后来却叛迎吕布,从兖州到徐州,屡屡与丞相作对,真可谓大逆不道!休说诛三族,九族亦可!但曹丞相在抓获陈宫后,却宽赦了他的老母、妻子。宥人之过,圣人所美也,通过此事,我便能知道曹丞相的宽仁了。”
辛毗闻言心中冷笑,心想:你和陈宫能一样么?陈公台和曹丞相是有羁绊的,你却不过是一荆州的路人。
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庞统确实言辞犀利,还通过引用春秋决狱,抢占了政治正确的高地,又给曹操戴上宽仁的高帽子,从道理上的确不太好驳。
而坐上客韩嵩也适时出来为庞家求情:“丞相,庞林等荆州冠族子弟投贼而去,诚然可疾,但老朽又听说,自长坂败后,其中也有不少人后悔,甚至有偷偷跑回家的。愚以为,应宜稍加宽宥,一来以乱贼心,二来可诱使更多士人滋生北返之念,或主动为丞相内应以求赎罪。”
“反之,若是严格按照律法,一味重刑严惩,嵩唯恐如今在刘备军中的士人,绝望下都会坚固反心。而尚在州中的冠族,因害怕遭姻亲、故旧株连,会更相亡走,如此反倒不美啊。不如就用宽赦庞士元父子,来做个示例。”
韩嵩既已开口,也给了曹操一个台阶,曹丞相遂望着庞统道:“《书》称,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此王制之明典也。庞统及其父,叛逆之类,按律诚应枭首。但德高之言也有理啊,庞统,我便暂不杀你。”
“统谢过丞相!”
曹操却让他别高兴得太早:“《贼律》又有言,其坐谋反者,若能协助官府捕首恶,可除坐者罪。汝父与庞林妻女先收押狱中,等到庞林北上自首认罪,或协助王师灭刘备,方能得免,至于你……毕竟是从逆者同产兄,本该一同打入监牢。”
“但德高却盛赞你善于品评士人优劣,主持官吏进退公平无怨。我初下荆州,正值用人之际,今日便当着众人的面,试试你的本领,若的确是一位好功曹,方可戴罪留任。”
庞统知道这就是曹操最大的宽宥了,心里只觉他器量小,对曹操评分大减,也只能勉强道:“丞相想让统品评谁人?”
曹操看向韩嵩等人:“且先评一评西席的诸位宾客罢。”
岂料庞统一点不给面子,竟当场拒绝,摇头道:“丞相不知,统有‘两不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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