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唰唰”响的笔尖触在纸上,声音间歇起伏。像风呼进高层的云柔迸出细腻的尖叫,然后回音一点点荡落埋进肥沃的土壤。
如果你留意过这样的声音,你就会知道此刻的姜晓棉,定是坐在画板前作画。
木棉花沿着阳光倾洒的轨迹舒展开来,虬枝盘曲的木棉枝干凑近了高楼窗口。仿佛是要窥一眼那持画笔的女孩,也或者是等着瞧一眼它自己的画像。
这栋舞蹈室的高楼,能够以近距离的视觉来木棉写生,是姜晓棉早就计算好的地方。每年画一次木棉,是她的习惯。这个时间点的学生都聚集在开学典礼上,她故意缺席,躲在这里清闲。
向冬漾在开学典礼上不见姜晓棉的身影,料定她是在此处。寻过来时,果然见她坐在窗前与木棉花面交相映。
“晓棉…”
岑寂的作画时光里,听到一声呼唤。姜晓棉不曾想过,这个时候向冬漾会悄然而至。她星眸微转朝他淡笑后,继续忙着手中的画。
向冬漾搬过凳子安静地坐在旁边,望着姜晓棉笔下勾勒好的曲线,寥寥几笔就成了木棉枝干的轮廓。行云流水的画速,好像被她用过的画笔都要沾光升级成了神笔。向冬漾还来不及反应,整株木棉的轮廓就跃然于纸。他心想这画技得汇集多少画痴的灵魂才练成,又觉得自己画过的木棉顶多就是三岁孩童的涂鸦。
姜晓棉看他在旁边闷着声,一边画着边问:“你不去参加开学典礼吗?”
“典礼年年都如此,有什么可看的。诺,还不如欣赏画作。”
姜晓棉没有再说什么,往绿盒辉柏嘉里挑出了橙、红两色的画笔。先把花瓣涂成深橙,最后才往花芯里覆上一层浅见的红色阴影。深入浅出的涂笔,这株木棉单调到让人觉得只是满眼的橙色。
在长南,大红色的木棉随处可见,橙红色的木棉也绝不是稀罕事。而学校里的这株木棉,每年开花,都是罕见的橙色。
“晓棉,你知道这棵橙色木棉有多久的树龄吗?”
“学校有百年出头的历史,这棵木棉肯定是不足百年。”她停笔想了想又说,“如此古树参天,我想也快近百年了吧。”
“NO NO NO!”向冬漾竖摇起食指,“这棵树已经有一百二十年啦!”
姜晓棉质疑道:“谁告诉你的?你就相信他了,他又不是种树人。”
她说完后,笔尖的“唰唰”声响得专注深沉。觉得颜色快不够用了便停下削起铅笔,转着削笔刀,把一圈圈割卷出来的木屑抖进垃圾桶。
看姜晓棉不信的表情,他补了一句充足的话:“这是我刚进大学的时候,老门卫跟我说的。他说当年建盖校园的时候,这棵树就已经存在了,特地没有砍去。”
她听后嘴角扬起微笑,吹了吹手上的笔屑,“幸而没砍,估计长南再也找不出第二棵橙色的木棉了。”
这话提醒了向冬漾,他话痨着又讲:“我看过他们的六十年代的老照片,那会儿这里的木棉是并排两棵,都开橙色花朵。只不过后来枯死了一棵。”
姜晓棉惊得张圆了小嘴问:“好好的古树,根深蒂固着呢,怎么就轻易枯死了?”
“因为这栋楼是近十年建的,挖地基的时候伤及了树根,所以就只存留了这一棵。”
“好可惜…”
姜晓棉叹后也不再追问什么,削好笔后为最后一朵木棉添色,可笔尖过于锋利,刚触纸就轻断了小毫米的尖头。
她拿出小刀,准备手动将它磨尖,忽然持笔的那只手被握住,移回刚才的画点。阳光照进来,把两只重叠的抬臂投射到地面上。掌心握着手背推动画笔在纸上游走,于是笔尖又重新“唰唰”作响。
“最后一朵木棉,不用削铅笔也够涂了。”
这句话贴在耳边传来,姜晓棉清楚感受到他的气息。扭头回望他的时候,嘴唇不经意间擦到了那片脸颊。她羞怯得扭回去,心就动了一下。
姜晓棉觉得自己已经使不出什么力劲,只能盲目顺从他的力道,心跟着手在纸上游离。笔尖断去的残缺,一点点被钝磨成圆滑的矩形。最后一朵木棉花的橙色,涂得毫无败笔。
“向冬漾,你很会画画吗?”
他松开手,挠了挠头:“会一点点,可是没有你画得好。就拿这棵木棉来说,我每次都画不好树枝的部分,所以只喜欢画单独的木棉花。”
姜晓棉很难相信一个大男人会把兴趣放在花上面,而且还热衷于画花,就把眼睛睁得老大:“每次?你也会画木棉花?你是个大男人哎。”
向冬漾看她破天荒样的骇怪,嘴角忍不住黠笑,“嗐,怎么?不相信啊?男人就不能喜欢花啊!”
姜晓棉收拾起画笔,嘀咕道:“如果是韩非然跟我说他喜欢花,那还比较可信…”
“晓棉,你知道我是在哪认识你的吗?”
姜晓棉望着他心想不就是在这里嘛,听他又说:“走,我们去看看那棵木棉树。”
“哎?去那里干嘛…”
姜晓棉还没说完整,已经被他拉出了舞蹈室。她原以为他是要去学校里那排木棉树,却被拉到自行车堆放处。
向冬漾推出自行车,拍了拍后座上的灰尘:“晓棉,我载着你。”
“你要带我去哪?”
“来吧,去了就知道了。”
姜晓棉侧坐在后座上,不敢搂着他的腰,便轻抓着他的衣服。一路上她都好像拘谨着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因为车速小快,惹得春风呼呼吹过耳畔,她偶尔会因为他突然刹车就惯性地贴靠住他的后背。每次她都捋一捋耳发,然后很不好意思地离出距离。
她不知道,其实那些刹车都是向冬漾故意使计呢。
姜晓棉不知道向冬漾要带她去哪里,只是觉得终点很遥远。双影伴风斜去,路过满城的木棉花,向冬漾便挑有木棉花荫的路骑。风穿过绵绵细雨渐凉起来,因为有花荫挡着,也因为绵雨细微到无关紧要,所以他们都没有察觉到细雨,一路向前。
车轮碾压过地上的木棉,如白驹过隙,一下子离得很远。连姜晓棉都觉得像过了一年那样长。
向冬漾载着她停在市一中门口。他笑刚才跑了好几条大道,也难为这辆自行车了!恭喜的是老天也在成全他们,学校守门人刚好坐在门里头打盹哩!
非外来人员不得轻易进入。否则,向冬漾很可能会带她翻墙进去。即使时隔三年,就算翻墙也依旧是轻车熟路。
姜晓棉跟着他进了学校,一路不解:“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你在这里上了十天学,一点感情都没有啊?”
姜晓棉眨着眼睛“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待了十天?”
他拉着她走到图书馆才回答:“我不止知道你在这里待了十天,我还知道你经常待在哪个角落。”
向冬漾说完指向楼前那棵木棉树,那座长椅,顺着时光的痕迹还在那里。
他笑道:“当年的你,在这里画画的你,在这里看书的你。”
向冬漾一语惊人,姜晓棉觉得时间好像埋藏了很多秘密,难怪他们第一眼见面,他会立马叫出自己的名字。
“所以,这个学校,才是你认识我的地方。”
向冬漾笑道:“真正要细究的话,也不是在这个长椅,我从新生表演会上就认识了你,只是你没有注意到我而已。《致橡树》。”
姜晓棉沉睡的记忆突然被唤醒,跟他相视而笑:“我记得,《致橡树》是我那年时朗诵的诗。”
“啪”,一朵红木棉急促落下,花瓣上还沾有毛毛细雨的滋润。落的声音是花季的佳音,也是花落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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