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阳光,相对中国来说会更晒,这点向冬漾一来到这边就这样强烈地认为。他时常跟镜子里那个黑黝黝的人对视,自问:姐姐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我还差她一年,为什么她没见黑,我却黑了?
扭开水龙头洗把脸,又是婆婆妈妈的水速,他意识到,水电费拖欠了好几个月,再不补齐,可能要过原始人的生活了。所以那个问题就有了答案:因为姐姐会赚钱会保养,而我,什么都不会。再落魄点,洗脸水都买不起。
一句“我什么都不会”是他对自己的评价。脱离了那个用金钱筑成的家,扔掉黄澄澄的金汤匙,到了美国才发现,自己一事无成。
异国都市的生活节奏很欢快,白人,黑人,满目笑容地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像是时装秀的登场。偶尔也会看到几个黄种人穿梭在其中,只是他们嘴里流利的不是中国话,向冬漾就觉得很悲伤,悄悄地想中国,想长南。
为什么要说悄悄,因为他不敢去认可自己的想法。生怕想了中国,想了长南,再顺下去,还会想到什么。
向冬漾踏踏脚,进了一家公司,应聘面试。
与此同时,阳光的另一头,豪宅上像撒了一层金子光亮光亮的,进到这里,就连鞋底也会沾上一层金色。贵族的建筑靡风,比国王还住得高贵典雅,宏观布局上恢宏的气势,法式廊柱上微观的工艺雕花线条,随处拈手就能考究出不同阶级的奢华。
出入这里的也无疑都是贵族,今天他们接受主人的邀约,参加游泳池狂欢聚会。性感的比基尼,入流劲爆的乐队,嘴里喝的高端红酒,看他们享受生活的惬意,李笑欢都要眼红起来了。
从早上到中午,随着温度的顺延递增,便有人接连埋怨。这不,顶了一天的太阳,在露天游泳池里翻冒扑腾的白人,跟煮肉饺似得浮出热气。
“Wow! Is this spring or summer?”(喔!这究竟是春天还是夏天?)
冲出几句埋怨声,人也就渐渐散去,只留下一位年轻保姆打扫残局的身影。散去的人群堆里扭回一个人头指着游泳池对保姆说:“It's time to clean the swimming pool.”(游泳池里该清洗一下了。)
保姆应了主人一声:“All right, sir.”(好的,先生。)
这个保姆围着洋人布裙,头上束着一对蝴蝶结,一身洋人保姆的打扮,偶尔会顺溜一句简单的英文话,可她面上的五官是中国人的特征。
她就是李笑欢。
本来桌上一大堆的食物残渣就够她收拾的了,偏偏风还要跟她作对,将不远处屋顶上的落叶袭卷着撒向游泳池。毕竟刚过完冬,积了一层厚厚的残叶,给李笑欢的工作增添了忙碌。
李笑欢已经习惯了这样低级的工作。拖着餐具收纳框,一遍遍地弓腰收拾,偶尔有红酒翻污到围裙上,不小心打碎了什么就忙藏起来扔掉。要知道有钱人往往是吝啬的守财奴。
收拾了许久,因为游泳池的树叶杂物太多,循环过滤器里的过滤网又被堵死了,李笑欢只好去杂物间拿出捕捞工具,挽起裤脚,捞着游泳池里余下的树叶杂物。
终于捕捞完这些该死的落叶,李笑欢正清理池壁上的污垢,因为工作繁重,累得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嘭”
忽然溅起的水花扑了李笑欢一脸,她条件反射地闭起眼睛,大脑里活跃的瞌睡虫立刻被吓跑。误入口鼻里的水依稀尝到了点异味,她掀起围裙一角擦擦眼睛后,定睛时,水面上荡着一个半喝完的牛奶盒,那盒身上映着的广告儿童半淹在水里。
“Look at what she looks like.”(你看她囧样。)
一群孩子在旁边笑出声,领头的那个孩子笑得最大声,是他扔的牛奶盒,也是主人家的孩子。他张口大笑,露出好几颗蛀牙,从嘴里飘散出来的牛奶香味都变成了腐臭的味道。
李笑欢看了那个孩子一眼,没有身份跟他去计较,咬咬牙,低下头继续工作。很快,游泳池里扑通扑通传来小石头入水的声音,那群小孩子又在比赛扔石头。
“Her face was unhappy.”(你看她的脸色。)
“Let's just play with us. She won't swear.”(咱们只管玩咱们的,她不会骂人的。)
…
李笑欢听见他们叽叽咕咕,不用想也知道,那群孩子又在编排自己。自从她来到美国的每一份工作,都因为她的英语太弱而无法正常交流。一但沟通出现障碍,什么工作都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在这贵族人家里当保姆,是她做得最久的活计,只因为这家的女主人懂中文。虽然是这样,不如意的事情还是有很多,除了佣金略少之外,就是那个调皮坏事的孩子,每次都会恶意地给她工作增加负担。一个人捣蛋还不够,最怕他跟伙伴们强强联合,例如刚才。
那群孩子,说得好听了是捣蛋捉弄她;说得不好听了就是丑恶鄙视的嘴脸。
即使这样就算是凌辱,李笑欢也只能忍着不敢爆发出丁点的脾气。
昏沉的一天剩下三分之一,终于准备晚饭了,李笑欢铺开桌布,将刀叉按数量摆放得整齐,端上菜品。只要伺候好这些贵族用完晚餐,她就可以在不起眼的角落吃着属于自己的晚饭。如果这家人入睡得早,她还可以悄带一些珍贵的色拉或者鱼汤回去给向冬漾。
说起向冬漾,李笑欢就会很心疼。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受家里的的资助,憔悴了不少。
李笑欢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子回在路上,身上油腻的味道很浓,过街老鼠闻见了都会溜出来,李笑欢踩重了脚步声,它们立刻惊慌失逃。
简约稍旧的楼房,在美国人的眼里,跟贫民窟没有什么两样。向冬漾跟李笑欢就是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嘎吱”一声,李笑欢推开了屋门,这扇门只要被推开,就会发出很难听的声音,因为门转轴处早就钝锈了。
一开门就是黑沉沉,看不到一点光亮,却闻得到阵阵酒味,还有忽轻忽重的呼噜声。李笑欢朝开关处摸索去,按下灯的开关,就看见向冬漾躺地睡的醉意,手边还拿着触地的酒瓶。一地的酒瓶怎么样歪,身体就怎么样歪。
“唉!”李笑欢的叹气声很轻,生怕把向冬漾吵醒,又很想为他叹一声内心的荒凉,再轻手轻脚把他挪回床上。
她都数不清这五年来挪了多少次这样的他。向冬漾颓废的样子,一直保持着,尤其是近年毕业以后,加了几分严重。
李笑欢盯望这个满脸憔悴,一脸胡渣渐长的男人。
她为了这个男人,一眼就爱得不可自拔的男人:罔顾学业,一张退学申请书,可知在心中孰轻孰重;不远万里,在他不注意的时候陪他漂洋过海;休戚在侧,哪怕沦落到给人家做保姆,让那群孩子欺负,她也心甘情愿。
当年,李笑欢刚找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他被恶势同学霸凌,亲眼看着他的行李被那些人扔掉,淋了盆水后被赶出宿舍;听过那些白人用英文骂他最难听的词汇,也陪他一起挨过最狠的拳打脚踢。
向冬漾背着沉重的罪恶感来到异国环境,贴着被中国学校开除的狼藉名声,李笑欢见证了他因艰难自甘堕落的时刻,还有临走前,他等不到心爱的女人,一路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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