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守平结婚了,老头住的房子按常理房子要留给守平,因此老头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更孤独了。
院子里自己亲手栽种的洋槐树如今也已树荫如盖,春天时开满白花花的槐花,引来嗡嗡歌唱的蜜蜂。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树荫下像牛一样反刍过去,回忆着老伴在的日子,回忆着这些年自己的成就。最让他骄傲的或许只有妻子给自己开花结果,养了这么多孩子。
他的孙子们围在他身边时,他总是讲着过去,讲着对于孩子们来说很久远的往昔。孙子们听倦了,开始远离他,远离这个啰啰嗦嗦,耳朵聋的爷爷。永成依然沉浸在车轮子带给他的激情之中,在村子周围游走。永定被二叔拉的二胡和吹的口琴传出的美妙音乐所吸引,每天都会跟着学习。永新还是木讷着,不善表达,而且深陷于对于自行车的运动原理之中,能修一些小毛病。守勤的两个儿子总是打架,没完没了的斗嘴。老头就去找自己的弟弟,一位从战场上逃回的老兵。老兵张口就说蒋介石,“老蒋总是让我拉大炮,我害怕死啊,他逃台湾,我就回家……”兄弟两人说不了多长时间也就散了。他又开始陷入了回忆的沼泽之中。
女儿们想接父亲到自家住几天。大女儿春秀住在县城,继续教书育人,县城里坚硬的马路以及高耸的楼房让他觉得太拘束。三女儿秋菊帮着丈夫跑生意,太忙。二女儿春兰倒是距离近,而且嫁的也是农民,显得亲近些。所以也就跟着二女儿回家了。没事的时候可以和女婿下象棋,聊聊农活,还是可以排遣一些因为回忆带来的辛苦。
是秋天的一个上午,二女婿岳雷骑自行车来接走了他。春兰为父亲已经晒了连续三天的被褥,并精心为父亲铺了床,直到夜晚父亲在床上睡着后,她才满意地走开。
春兰有两个儿子,之后再也没有添孩子,她是一直想要一个女儿的。在守平家有了一个女儿后,她曾接这个小外甥女来家住过几年,为她买了很多飘亮的新衣服,也算是过了一把女儿瘾。春兰的两个儿子很喜欢这个姥爷,常常跟着他下地,在此之前他们一点也不喜欢干活。春兰知道父亲闲不住,也就随他高兴,让他做一些农活。是姥爷让这两个孩子知道,草上可以结出酸甜的灯泡果子,甚至有些草还可以直接吃,还有一些草可以治疗伤口,让伤口不再流血。两个小家伙对姥爷着迷了,天天要缠着他下地找草吃,在家时听他讲故事。老头在生命的最后日子享受了最后的关于外甥们的童年,他的心也成了孩子。
一个人最终会把自己的一辈子活成一个圆,只不过这个圆是关于心的出发与回归。
春兰在惊蛰那天中午为父亲炖了一锅猪肉,锅里放上茴香等大料,在灶上咕嘟个一两个小时,馋人的肉香飘满整个屋子。老头吞咽着口水,埋怨女儿不应该这么浪费。春兰只是笑着,说要给父亲改善一下生活。两个小家伙早已经准备好筷子,流着嘴水等着。春兰把大块的肉用勺子舀给父亲,两个小家伙碗里只有几小块肉。老头想给外甥们分享一些,春兰哄着父亲,说他们小,吃不了这么多。吃过大肉之后,他觉得嘴里有些咸,腻得慌,就到水井旁拉了一碗水喝。渴倒是解了,但肚子里有些冷,他感觉不舒服,但也没有在意。晚饭时分,他吃不下饭了,肚子里面如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脆弱的
胃里有东西不断往喉咙里翻。身体开始虚脱,上厕所时一头晕倒在地。春兰慌了,叫上丈夫,把父亲载到了镇医院。
镇医院新来了一批实习生,他们以为只是简单的食物中毒,就打了一只吊瓶,并没有进一步诊断。可怜的庄稼人总有着超出常人的坚韧,往往小病不吃药,大病怕人知道。所以老头只是忍着,怕多花钱,并告诉女儿自己没事,过一会就好了。打了吊瓶,老头就一直要回家,春兰拗不过,只能用架子车和丈夫一起载着父亲往家走。在路上,老人的呻吟尽管忍者,可还是有细微的响声。女儿就一边跟在吱扭作响的车旁,一边向父亲说话。渐渐的,春兰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了,她叫父亲,无人回答。停了车,发现父亲身体蜷作一团,表情痛苦,已经没有了热气。春兰傻了,几秒钟后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岳雷稳住了妻子,并连夜把老人送回了老家。
老头弥留之际看到了身着白衣,全身散发着白光的老伴,她微笑着向他招手。本来是秋日凉爽的夜,他感叹着,下雪了,世界又变得美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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