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夜色残存,东方尚未泛白,湖上泛着一片青烟似的薄雾,远望微山,只隐约辨出灰色的山影。
渔屋里,老人照常醒过来,看了看窗外。季节已近入寒冬,天亮的愈发的晚,虽是凌晨,窗外却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
老人固定的咳嗽两声,开始起床捕鱼,简陋的木床随着老人的醒来一同苏醒,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拿起捕鱼用的家什,推开了门,外面下着蒙蒙细雨,老人披上蓑衣,又看了眼桌子上的筷子,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便出门了。
外面夜色朦胧,凌晨的细雨绵绵地打在老人的草帽上,寒意刺骨。老人裹紧了身上的蓑衣,把渔船推下水。
渔船寂静无声的离岸,默然的在雾气弥漫的湖面上漂流。
薄雾里的山影树姿灰蒙蒙,小雨淅淅沥沥,让人身体发酥,慵懒的不想动弹,只想融在在这画面里,渔夫的歌声却依旧悠远。
打鱼前是必唱渔歌的,不然且不论这湖神生不生气,就是湖神大度量,被你卖掉的鱼儿也会生气,它们的魂会来勾走你的魂,邀你去那边做做客。
这是个老渔夫了,他的胸膛里传来破风箱般的声音。
“白伢喽,黑伢喽。”
老人向船尾喊了几声,从船的底舱里发出铃铛的声响,两个小黑影从底舱里窜出来跑向老人。
打头的那个黑影看着很是兴奋,跟在其后的另一个影子却表现的有些散漫,宝石色的眼珠里带着慵懒的光。它莫名的看着前面它的伙伴,实在是无法理解它每天早上的这种兴奋从何而来。
这是两只小兽,打头的那只毛杂黄黑,硬尾赤瞳,名为洞狸。后面的那只毛色淡紫,长有两条尾巴,软尾蓝瞳,眉心有白痕,名为泌紫貂。
这两只小兽都是老人养来打渔时帮忙寻找泥鳅洞、捕捉鱼群的,这种家养的捕鱼助手叫做汛兽。老人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依靠这一狸一貂两只汛兽。
洞狸欢蹦乱跳的跑向老人,舔着老人的草鞋,老人拍拍它的脑袋把它拨开。
泌紫貂不紧不慢的走到老人跟前,老人露出笑容宠溺的抚摸它的毛发,又拿出鹅腿来的喂给它。泌紫貂露出人性化的贪婪,抢过鹅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一点没了刚才的优雅。
“小土匪,你个白伢子,你把黑伢的也吃了……”
老人作势欲打,泌紫貂趴下身子,发出呜咽声,学做人类小孩的样子看着老人。
老人一下心软了,叹口气拍拍它的脑袋不再说什么。
一旁的洞狸傻傻地看着它的同伴独占共同的食物,歪着头咧着嘴巴,涎水从一侧留下。它的嘴巴在捕鱼中被刺骨割伤,只能做这一个表情。
湖两岸是成片的桃林,一直延伸到那边古山的山脚下。
这不是桃树应该开花的季节,但这里的桃花却开的过分繁盛,花瓣在湖上飞舞,并不美丽,只是让人感到诡异,却也平添了几分灵气。
老人并不感到异样,他早已习惯。他在这里住了七十九年,打了七十一年的鱼。这里的桃花一直在盛开,一年四季都是如此。桃花和大雪一同飞舞的场景他从小看到大。
薄雾消散,东方升腾起红霞,老人感到凌晨的凉意在慢慢退去,细雨逐渐的停了,太阳就要出来了。
今天的收成还算不错,笼里红色褐色各种鱼种一应俱全。白伢子黑伢子也争气,在水里打着圈圈,摸泥鳅穴总是摸到一大家子。
他老的快死了,运气却一天比一天好。老天也可怜这个没迈出过这里的糟老头子,命湖神对他多加照料,鱼儿都抢着往渔网里钻。
这般好运气下,笼中的鱼很快便装满了。太阳也已经差不多全部出来了,老人额头上冒出细汗,这干了一辈子的老本行现在开始有些吃力了。
老人把两只小兽唤过来,开始论功行赏。
“不算单的,白伢子寻了四个泥鳅穴,该奖八个球。但惊跑了最少见的雪鲤群,扣三个。”
老人坐在船板上,对泌紫貂教训道。
异地养异兽,这里的兽类没有普通牲畜,都已多半开启灵智,他跟这泌紫貂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白伢子听得懂他说话。
白伢子听到老人的话,又趴在地上做可怜状,一双人性化的大眼睛看着老人。它知道,这样总有效。
“你这娃子。”
果不其然,看它这样,老人终是心软,没有计较那扣掉的三个,拿出八个肉丸,扔给了泌紫貂。
这肉丸是用普通家禽的肉掺杂着桃林里的药草做的。或许是偏向灵兽的原因,它俩不吃鱼,却独爱这个。
给泌紫貂八个肉丸后,老人手里只剩下了五个。老人略有内疚的给了旁边的洞狸,其实按功劳,黑伢子本该分到十个。
黑伢子没有露出不满,咧着嘴欢快的接过赏赐。
老人看了眼它赤色的眼睛,别过头去。
老人活了七十九岁,这洞狸跟了他七十九年,往上数,又跟了他父亲四十多年。
送走了老人的父亲,也将要送走他。
不同于别的洞狸,黑伢子的眼睛呈奇特的赤红色,有人看了惊奇,有人看了觉得毛骨悚然。
鱼篓里的泥鳅想要逃出,被黑伢子扑住用嘴叼回来。
老人必须承认,他是偏心的。跟了他一辈子的洞狸比不上他半路得到的泌紫貂。
那副咧着嘴,像在发笑的表情,好像在嘲笑老人自己。黑伢子的眼睛和那幅唯一的表情,让老人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又或者是因为,这黑伢子跟了老人太久了,它太像老人了,它这低贱的生命仿佛就是老人一生的缩影。
人都会有不甘,到人快死时不甘会在心底钻破泥土,无限放大。是什么样的勇气,让你有胆量接受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一个自己不愿意过的人生。
老人回过神来,一旁的泌紫貂吃完了自己的肉丸,开始抢洞狸的。洞狸依旧只是咧着嘴流着涎水傻笑,也不作反抗。
看着洞狸逆来顺受的样子,老人突然火大。
“没用的东西,窝囊废。”
老人怒骂,又好像在骂自己。
老人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水域,他已经老了,可这里的水、山,这里的任何一棵桃树还是那么年轻。
用力地划着桨老人突然嘿嘿地笑了:“是啊,就是那儿,看那棵树,我记得我八岁时它就长那个样,我小时候拉的屎现在都还能闻到臭味……”
老人叹了口气,声音突然有些颤抖:“你们倒是变变啊……”
这里一成不变的景色,仿佛真的像一幅画好的画。
天空好似幕布又被重新放下,老人这才发现,刚刚升起的太阳转而又不见了。天早已阴沉了下来,温度在不知不觉间又降了下来。
“这鬼天气。”
老人咒骂道,突如其来的寒意让得他的身子有些僵硬。
同时,老人突然发觉,船已快到了古山。甚至快要进入古山下的水域。
老人惊出一身冷汗,由于天空一直阴沉,他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渔船已漂泊了这么远。
古山附近的水域是老人的父亲命令禁止靠近的,在长达近八十年的岁月中老人一直铭记着父亲的教条,从未进入过前方的水域。
洞狸站起身来,扯扯老人的裤腿,它在示意老人该回去了。每次打渔到了这里盆满钵满后,黑伢子都会扯扯老人的裤腿,提醒老人回家,老人则也会收拾好渔网划船回家。
这般默契的行为在这湖上重复了一辈子,老人言听计从,老人对古山的好奇也被一点点的消磨掉。
他看向近在眼前的古山,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的看它,在天空黑云的遮蔽下,古山一片朦胧,周遭散发着微弱的光晕,仿佛太阳的日冕。
此时的古山很美,老人一直没发现,父亲视若蛇蝎的那片水域竟然这么美,却也带着诡异的诱惑力。
老人心底的好奇突然被无限放大,孩提时的童稚和好奇又穿过岁月回到了他的身上。
那片他守了一辈子,却从未踏足的古山下的水域,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腿上的刺痛让老人清醒,黑伢子见老人不动,竟用牙齿咬了老人的小腿。
老人有些怒意,不过终究没说什么,叹了口气准备返回渔屋。
老人站起身来划桨,与黑伢子的赤色瞳孔对视,老人从这赤红色眼珠里看到了佝偻的自己。
干瘪的身躯被包在蓑衣里,就像失去水分的老树。
看到这样的自己,老人第一次在返航时停下了手中的桨,愣在了船上。
总以为生命还很长,什么事情都来得及。可现在可能不知哪一刻就死在那渔屋里了,没有亲人和朋友,尸体臭掉也不会有人来给自己收尸。
发觉生命的加速流逝让老人莫名的慌了,一阵心悸。突然手忙脚乱的想做很多事,太多了,多到他根本不知道先做什么。
他这一辈子没做过错事,因为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敢做,连犯错的机会老天都没给他。一辈子谨记着父亲的铁律,不到古山下的那片水域,不离开这个地方,不放下手中的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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