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抬起头“那些大户人家的丫鬟呀什么的,跟老爷说话都是这么说的。”
“那是人家家里规矩,跟先生说话没有这些规矩的。我那两个学生欺负你?”祝先生示意小男孩跟他边走边说。
小男孩跟上祝先生说道:“算不上欺负,也就嘴上说说,真正的欺负我可吃的多了,这不还活蹦乱跳的嘛!”
“第一次到这边来?”祝先生问道。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嗯。”
祝先生没有回头,小男孩便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信了没有。
“找我有事?”祝先生又问道。
小男孩停下了脚步,祝先生也停下了脚步,他转身面朝小男孩蹲下,与小男孩刚好一般高。
小男孩从怀里掏出一团麻布,从麻布里又掏出一块棉布,最后从棉布里取出一块叠放整齐的丝绸,丝绸呈粉红色。小男孩打开丝绸布,上面有一个字,他肯定是不认得的。太小的时候没意识,有意识开始他便流落街头,平时住在南边一座破败的小庙里,太小的时候没法自己找到吃的,便在市场结束时去捡选一些能下肚的,或是去酒楼后边碰碰运气,偶尔能吃到不错的荤菜,就是少不了受人白眼和驱赶。稍微大一些了,能自己上山采果下河捞鱼,不至于遭受那些磨人的言语眼光了,但不时还是会毫无收获。就像今天,已经是三天没有食物了,光靠喝水不顶事,于是就有了那场勒紧裤腰带的“殊死一搏”,他很明白,自己规划好了逃跑路线,但若是被抓住了,被人打死也就死了吧。就像树上又掉落一片叶子河里少了一瓢水,谁又会知道呢?
前不久,他在去山上找食物的时候,遇见一座坟,倒是没有太大的惊吓,他望向坟前的石碑,上面中间有几个大字,大字下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排列,瞅着像人名,因为他们的第一个字和第二个字都是一样的,他听说书的说过这是某些家族的字辈说法。他便掏出来那张自幼就在身上的丝绸,那个字应该是自己的姓,他感觉得到,但是他不认识。
这个学塾是离他的破庙最近的一个学塾了,他路过过很多次,也停留过很多次。
他将那张丝绸双手递给祝先生。
祝先生微笑着接过丝绸片,问道:“这是你的姓?”
小男孩点点头,面容更加腼腆,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明亮期待。
“这个字念陆!”祝先生将丝绸还给小男孩,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似乎能感觉到这个小男孩这些年过得多不容易。
“谢谢祝先生。”小男孩收好丝绸,想学那羊角辫女孩李李像先生行礼,又怕行的不好显得不伦不类,便放弃了这个想法。知道自己姓之后的兴奋仿佛也没有持续那么久。小男孩就想先拜别祝先生,祝先生却先开了口。
“我与你讲一个故事,想听吗?”
小男孩点点头,祝先生见前不远就是学塾门口,就带小男孩走过去,一大一小就坐在学塾门槛上,祝先生缓缓说道。
“以前有一个姓史的书生,从小便饱读诗书,文采斐然。十岁其神童之名就传遍十州,四大书院之一点名培养之人,未来的板上钉钉金科状元郎!却在他应该最为狂妄的年龄,意外失去了双腿。任是谁突然之间遭遇这样的变故也无法接受。此后几年他就逐渐消沉下去,甚至他自己也说过那段时间不仅想过,确实是有过寻短见的事。”
“后来,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出现在一个破败园子里,每天就是看那些花鸟虫树,日出月落,又或是对着园林的残垣断壁深思。最后,他重新振作起来,不仅所作文章风格大变,治学方式更是新颖奇特,后来不仅成为一座书院院长,其弟子更是上千。他在回去治学之前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即生而为人,就莫要再想自己是怎么来的,而应该想怎么活下去,而如何活下去,也不是某个一瞬间就能想明白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多久了,因为它就是伴随终身的恋人或是魔鬼。’”
“之后这位书生仍是经常去那破败园子,并且最终将那破败园子变成自己治学的书院!”
小男孩听得入迷,祝先生便没有惊扰他,只是耳边久久没了祝先生的温醇嗓音,小男孩也反应过来,祝先生讲的已经很明白了,他当然听得懂。
小男孩没有抬头,说道:“祝先生,我打从记事起,无父无母,今天之前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从有力气自食其力开始,抓鱼摸虾、采果捕鸟。有时能捡到一些烂菜叶子回去乱炖一锅就能吃得很香,有时大雨过后走路就能捡到鱼虾,大一些的仍是一锅乱炖,小一些的晒干就能直接吃。我跟家狗野狗都抢过食,差点被咬死。也曾经三四天没有任何食物,本能使我去偷、去抢。哪怕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放学后偷跑去逮一两条泥鳅,只当是玩耍,对我来说却是活命的法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只是有好多次,我饿的不行了,会有好心人能给我一点吃的,让我能活下来,我就想我得活着,以后能报答他,哪怕他不要,或是我只能回报一点点。也会有在我饿的不行了,仍是挖苦嘲讽我,甚至对我动手脚,便是当场死在那里,也不过是他们眼中的一点乐子,哪怕他跟我一样,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只是他那一顿吃的很饱,他就觉得可以欺负我,我就想,我还得活下去,迟早有一天,我要一拳将这些人打入地狱!”
小男孩说着已是泪流满面。祝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祝先生,您讲的我能懂。以前我确实有过类似想法,想着哪天被人打死或者饿死了,是不是更好一些,不用活得那么累,那么惊心胆颤,说不定还能在另一个地方见到父母。不过这些都是偶尔才会飘出来的想法,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很怕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小男孩破涕为笑,破天荒有点难为情。“我已经把从说书先生那边偷听来的几个词全用完了。祝先生,我能不能再求您一件事?”
祝先生微笑道:“你说。”
小男孩看着祝先生,道:“既然我已经知道姓了,先生能不能赐我一个名?”
小男孩这时已经全身放松,再无紧迫感。已经知道姓了,那么自己再大一些,终归是能给自己取一个不错的名字,但那就不知道要多久之后了。但如果祝先生能现在给他一个名,当然是最好的。
祝先生又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站起身,抬头仰望,太阳已经如同玩耍捉迷藏的小姑娘,悄悄躲在西边大山身后,却又俏皮的用红彤彤的小脸渲染着西边的半边天空,而另一边的天空,已经悄然出现了几颗闪烁的星星。
良久,祝先生说道:“每个人其实就是一粒星星,有的人想做太阳,做月亮,这样他的光芒就会盖住其他人的闪光,这样想,没什么不对,能做到,自然是更好。但在那之前,我们要先做好自己,先做好一粒能自己为自己闪光的星星。”
“所以,我给你取名‘陆粒’,你觉得如何?”
小男孩也早已站起身,这时他身体轻微颤抖着走到祝先生身前,稳了稳身子,然后向祝先生作揖行礼,祝先生发现他这礼行的半点不比学塾那些学生来的差。
祝先生坦然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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