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街南市,一座中规中矩的酒楼二楼靠窗位置,王章与褐衣青年对向而坐。
“叔叔就在这招待侄子?”青年环视一周假意问道。
“不然嘞?”王章抿了一口雨花县特有米酒,名曰红泥,红泥酒并非使用本地糯米酿造,而是去往那最南端的疏州采购原料,但酿造器材与盛酒碗碟,皆是由自大罗山脉瑶溪山山根的红泥烧造,故而得名。
红泥酒芳香浅淡,但香味协调、绵柔甘甜,更有入口绵,尾净余长的特点,价钱倒是有高有低,王章自来到雨花县,大半工钱都花在这酒上了,甚至为了多喝两口酒,一改往日不愿出门的陋习,也不愿照顾自家的跑腿生意。
褐衣青年笑着指了指斜对面一年四季都悬挂高红灯笼的奢豪酒楼。
王章愁眉苦脸,又嘬了一口,“分明是一样的酒,在那边喝一顿,够我在这吃喝一旬的。”
良久沉默。
王章问道:“你爹,也释怀了吗?”
褐衣青年笑而不语。
王章了然,若是老子没能释怀,如何教出已然释怀的儿子。
褐衣青年笑道:“家父托言,王叔叔您也老大不小了,娶妻生子事大,枪法不能断。”
王章举起的酒碗未放下,就搁在嘴边,眼神迷然,“好像够辈说我‘老大不小’的,也就你爹了,不过他也说了,枪法不断而已,娶妻生子,不大重要。”
又是许久无言。
“当初...前辈不是往北去了吗?后来是怎么又到了理州去安家。”王章放下了酒碗。
名为杨青黄褐衣青年摇摇头,“您都不知道,我哪里晓得爷爷辈的事情,我一出生就在理州了。”
王章笑笑,直劝这位远道而来的侄子喝酒,说是喝掉多少,他就掏腰包给青年远在理州的父亲寄多少过去,奈何杨青黄拒酒本事一流,喝到天黑也不过是一小碗的量。
——
擂台撤去之后,众人四散,秦在也和余英这才显出,一前一后始终差半步走着,回县署。
秦在也手中握有一把折扇,并未摊开,折扇只是普通材质,也无题写诗句或是醒言,是前两日陆粒一大早送来的,提醒某位仁兄该“交租”了,这是近两月这位少年大爷来讨债的新姿势,然后领了二钱银子的少年大爷一脸焦急,说是还要上学呢,只是屁股可没挪动丝毫。
当时秦在也一脸黑线,腆脸问道少爷又看上什么了,陆粒指了指笔架最边上悬挂的崭新毛笔,满脸无害笑容,秦在也拦住要出手将陆粒丢出去的余英,说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然后亲自动脚给陆粒踹出去的。
当下秦在也突然停下脚步,学了几下那褐衣青年的持枪姿势,歪头笑道:“小英呐,那小子长得好像比你还要俊朗些呀!”
余英用肩头将秦在也脑袋轻轻撞正,没有理会他。
只是走出去几步的余英学刚刚的县丞大人,扭头问道:“给讲讲?”
秦在也双手环胸,目中无人,也学方才的某人不说话。
县尉余英淡笑一声,回过头继续走,秦在也败下阵来。
“甲子年前享誉江湖的君子枪王不惭可晓得?”
余英点点头,江湖人称君子枪的黄州王不惭,早年于糟糠之妻机杼上,观飞梭而悟得枪法,与那观潮听涛始得的大开大合武学不同,王不惭枪法不仅注重奇正结合,虚实相当,传闻其曾毫不避讳的自述,王家枪法的精髓更在一个静字。
“枪法入神,但其实境界到死都没能跨过无礼境的王不惭,以其逢善不欺,遇恶不怕的江湖准则,名声可堪比那些个无觉境、无相境的江湖巨擘,还得了个君子枪的称号。其儿子王时迟,也就是咱们这位镖局大镖师王章的父亲,也差不多是这么个光景,无论境界还是名声,都只比其父差上一线而已,但是在二十来年前,王不惭和王时迟这对父子,享誉江湖的枪法大家,先后莫名从军战死,这其中当然隐含着不为人知的腌臜事。”
秦在也回头望去,夕阳刚巧被大罗山脉咬去半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如今江湖水深,几近与我朝廷分庭而治!其实差不多就是从那个甲子前江湖人从军大潮开始的。其实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山水相依嘛,咱们青山稳固,江湖细水流长,并未掀起过惊涛骇浪,连咱们俩的先生也说过,在那江湖大年份,杰出豪侠如雨后春笋接连冒出的时候,也没有泛涨洪水打湿咱们的裤脚嘛。”
秦在也先是眉头微颦,结果一下子整张脸皱成一团,叹息道:“先生说其余诸国也是如此,是他的先生埋下的草灰蛇线,为的是百年内将池塘扩大为湖,最后来一次竭泽而渔,一把将鱼虾捞取干净。”
秦在也愁容未减半分,跺跺脚,“十年了,这一小块地方我都还没搞懂,先生的棋盘那么大,我怎么...”
余英咳嗽一声,带着些许内劲,震停旁边这位絮絮叨叨的县丞大人,也有提醒他跑题了。
秦在也恢复常态,甚至带有少许笑意道:“说回那位君子枪王不惭呐,其实外人不知,他还收有半个假子的弟子一个,名为杨炙,此人武学根骨天赋极好,只是让王不惭没想到的是,杨炙不仅将他倾囊相授的王家枪融会贯通,更是自生枝芽,别出心裁悟出短枪,长短兼用,假以时日境界到位,必能再次延长王家枪虚实尽其妙,奇正不可挡的枪法长板。”
“若只是这般青出于蓝的事迹,哪怕自己儿子不如弟子,以王不惭君子枪的名号,应该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不惭大度,可从他悟得枪法的老婆那,却是极为护短,认为王家枪法只应由自己儿子发扬,外人学也就罢了,难道由着这君子枪不过二代就要换姓了?王不惭只当妻子发发牢骚,哪知没有任何循序渐进,王时迟的母亲直接以死相逼,要王不惭将那弟子杨炙赶出师门。”
“王不惭拗不过,没办法还是将杨炙逐出,只是自己也过不去心关,花甲之年的老爷子瞒着儿子从军战死在一次向北战场,不知此事的江湖人愈发敬重君子枪这一称谓。王时迟数年后得知此事,亦是随其父,江湖人死在沙场。”
秦在也敛起笑容,一拍折扇,“今日那擂台上见那王章作为,想必丝毫不觉祖辈死而不得其所。”
余英停下脚步,秦在也就撞在他的后背,余英冷笑,继续前行说道:“枪法比起其祖辈也差远了。”
“那那个褐衣青年?”
“照年纪如果没猜错,应该是杨炙的孙子,只是不知杨炙是否还活着,算算也不过甲子多几年而已,看王不惭就知道,这根于王家枪的枪法练起来是愈发老当益壮的,若是还活着,实力应该是要比当年的君子枪还要猛了!”秦在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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