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黄楼现在已经知道,她不能学到母亲的全部,是因为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乐、真正的舞。若是见过最高的真挚,阴暗之人就会害怕这种真,就会露出看到鬼怪的表情,就会想禁绝、毁掉演艺;母亲的完满也不是完满,她还从来没有想过用音律和舞蹈来代替说话。
黄楼心中的愤怒,此时已经不能用言语来描述,却又亟待喷薄而出。这洪流被她用双唇关在身体里,于是四处冲刷,将她久未舞蹈的经脉都冲开,将她头脑中一直未向真挚打开的关卡也撞开,一时她觉得无比糊涂,一时她知道自己已经开悟。
这时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达到过某种境界,像李深薇、唐襄那样的境界,也是因此,她们才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她。过去的她并不是强大,而是天生自信,但那不代表着任何能力。唯有她不断地拼掷,拼得头破血流,拼得唇裂牙碎,在那最难挣脱的牢笼里挣扎到觉悟为止,才能说有了一点做头领的资格。蚀月教之上更有残酷之处,她本就因残酷之事而诞生,不应该直到二十一岁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今天脱去军甲、穿上襦裙便是为了让人领教什么才是残酷;脱去她的外壳、给她换上乖巧女装,将她放在花园里或是锦帐中,就以为完成了驯服,从此高她一头,谁也做不到。谁若以为自己做到了,她就让他领教残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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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之夜已是深秋,崔节度使广邀贵客,在府上摆起席地长宴,招揽蜀中官伎百人陪酒,又延请军中头领百人、蚀月弟子百人,设屏风百尺,令宠姬美妾也悄坐其后,如此四百人;灯火宣明人声鼎沸,趁着秋高月好,暂且大行乐事。
高座在上的几个贵客自然知道今日宴会的精彩之处还未来到,既然还未来到,就更是越快活越好,好比未见到最精彩的,宴席便永不会散。这百位官伎都精通乐器,是崔节度使特意挑选,一切都是为着那宴会的高潮筹划的。
蚀月教的弟子心情却并不轻松,早听到军中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说副阁主抵不住节度使淫威,将一身清白送到人手中轻贱。自打投靠崔宁以来,副阁主胸中一直块垒难消,虽然口上不说,但许多行为看起来虽然怪异,却已经将那怒气形于神色了。弟子们也向来知道副阁主行事不拘小节,血脉里就流着野蛮,她若真是肯从崔宁,想必早就筹划好了报复,才把贞节抛在脑后,崔宁此时快活,不知何时必受其苦。
话虽这样说,可一想到自家的副阁主做了鬣狗之辈的情妇,心中怎么会好受,不但恼怒,甚至连羞愧之心都替黄楼生出来。若是良家汉女,遇到这等侮辱早该死节了!她怎能做出这样低三下四的事来,岂知道自己还是蚀月教的副阁主?!攫欝攫
这宴席上众人心绪各自不同,唯有传杯皆不停。待酒也喝掉七成,来客们都有些醉不可支时,崔宁拍了拍手令座上宾客暂时收声,放声道:“我有一新得的美姬,早说过今日要给众位赏赏这和田白玉、高昌黄金,再藏下去就是亏待众位贵人了,崔某这就请她出来,如何啊?”
座上众人百口同声,酒气里大大地吐出一个好字来,各陪酒的蜀伎旋即归位,取出乐谱乐器来匆忙调试。此时铺地的酒席上杯盘凌乱、朱盏混翻,汤汤水水洒了满地无人收拾,观者的心绪早已被丝弦绕去,及有醉卧在菜汤里的将士,此时也强撑起眼皮来看。&#21434&#21437&#32&#22855&#20070&#32593&#32&#115&#117&#121&#105&#110&#103&#119&#97&#110&#103&#46&#110&#101&#116&#32&#21434&#21437
那头还在试管弦、挑银烛,远离高堂的这一头,蚀月教的弟子们已经听到了珠翠丁玲。
谁也没见过副阁主这副装扮,这高髻梳得比薇主还要高,如同一座金塔镶满宝石。玉冠加头,红玉缀耳,黛眉入鬓,赤脂捺唇,那双眸子已透明得几乎就是一滩水了。她身上穿素纱褶衣,珍珠环绕,两片瘦削宽肩上披落着六盘紫晶,身后背着一把黄金反曲弓。
副阁主此时出现,面上没有带着一丝笑意,但她那眼神怎么看都像在笑,像是高堂上每一个人的酒杯里都有毒!但这幻觉般的笑意眨眼又消失在眉睫,如同刚才是索命的鬼来过这世间。巘戅奇书网SUYInGwanG戅
她这头幽幽走出,宴席的另一头早就默默蹲着一名肤色黝黑的文单昆仑奴,将一枚二尺三寸的大金盘背在身上。这金盘就是黄楼的舞台,她要从蚀月弟子这头一路走到那只圆盘上去。
她不待乐班调试完毕,就抬脚向着尽头走去——副阁主没有穿鞋,脚踝上系了铃铛,这是旧时宫廷乐舞里先流行起来的趣味。只听说副阁主深谙宫乐奥妙,从未见过她亲身跳舞,她这一身的妆扮已有十二分的正宗。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黄楼赤着这双天足,额首高抬,一脚直接向着杯盘狼藉的宴席上踩了过来!
她这一踩,也不管脚下是瓷杯瓦罐还是漆筷银盆,径直就踩下去,哪管它扑棱棱酒杯乱滚,也不看滴答答肉汤满身,若不是坐在前面的弟子见状连忙将鱼鲙撤下,她下一脚就会踏进森森鱼骨里。见她不屑身上溅满污秽也不肯走下宴席,前面的弟子纷纷忙着替她扫清杯盘肉骨,好让她不必弄得更加肮脏。但她毫不在意,不论前方是障碍满目,还是畅通无阻,她都决意这样踏平了过去。
坐在更前方的就是那些同营的将士头领,其中不乏早就看过她真身的男子,此时见了她截然不同的面貌,酒也醒了一半,缓缓地坐直了看她从身前走过。这些人怕自己的残羹剩饭沾到她衣上身上,稍后惹得宴席尽头坐的那群达官贵人嫌厌,也连忙去撤她跟前的碗盏,替她开路。
再向前走,都是已经烂醉的贵客们,这些人本来有艺伎服侍,现在伎者到乐班各就各位,自己也懒得去动席上物什,任凭她踩烂盘碟,踏在肉酱鱼刺里,一路踢倒浆汁。若是翻到他们身上,懒洋洋地骂上一句,依旧半躺着看她满脚是血地登上那枚金盘。
她立定,脚上铃铛骤然安静下来,乐班如同得到无声的指令,弦起奏大法,袅袅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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