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娘要在家守着祖宅,守着两条渔船,守着属于林家的那三块地。
林清音守着祖母,陪伴祖母,期待着读书,长大。
她幼时,是一个特别害羞敏感的女仔。
家里来了生人,客人,就躲起来,从来不主动地叫人。被大人指使着叫人,也不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张不开嘴。
父母亲和弟弟离开以后,她更加敏感,而且,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浅浅的幸福和快乐。
虽然,父母亲在家的时候,大多数的关注都是在弟弟的身上,但是,有父母在身边,到底还是不同。
不同在哪里?林清音具体地答不上来,但从村民看着他们的眼神与从前已经不一样之中,她明白到了不同。
从村民们的窃窃私语中,好像祖父,父母亲他们在外面,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她更不爱叫人,也不爱见人了。也没有小朋友跟她玩,跟她说话。
有时候,她坐在门槛上,盯着什么,就是半天。
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花看叶,看蝴蝶,听蜜蜂,看海看船,看白云看蓝天。
有时在蚊帐里捉蚊子,捉一会又会想要把自己藏起来,让谁也找不见她,看不见她。
她心情烦闷的时候就蒙头藏在蚊帐背后,有时藏着藏着,就会在里面睡着,然后,被祖母焦急的呼唤声唤醒,或者,被闷醒,被饿醒。
自从祖母在蚊帐背后找见过她一次,后来,只要不见她,祖母就习惯性地去蚊帐背后找。
随着时间的过去,她越来越静,静得接近于自闭。
祖母常常忧愁地看着她,她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祖母的情绪。
“孩子不该是这个样子!”
看过几个大夫,都说她没有问题,只是性格腼腆,内向,不爱玩闹,不爱说话而已。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祖母觉得不能这样子下去,又见她这么安静,估计能读得了书,学得了刺绣。
便开始托人寻找合适的有学识的女人,教她识字,读书,刺绣。
随之,他们便搬去了城里,在那儿拜得了一位师父。偷偷地跟着师父学刺绣。
师父是一个自梳女,住在中山公园的山下。
她年轻时在广州的绣房帮过人,因为也上过好多年的学,所以,祖母决定,识字,读书,刺绣,都拜托给师父一个人。
识字,读书,刺绣,又让林清音获得了心灵的宁静。
或许是,离开了那个村庄,不用在看见那些村民的面容和眼神,她就会平和。
师父已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温润如玉。
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似乎说什么都很有理,很让人信服。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林清音和师父相处得像一对母女。
师父在她身上寻找童年的影子,她在师父身上寻求母亲的温暖。
那时候的师父住的楼上有着一间大大的绣房,专门替人在衣服和被单、枕套、床帘上绣花。
她也就是在一大堆彩色的丝线之间,散发着烟墨味道的花样图谱前,圆型或长方型的绣架边,学习分线,拈针,辨针法,走针…
师父上午在楼下的会客室教导清音识字,下午教导刺绣。她教导的时候很认真,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她说,“囡啊!你应该打开心门,去学堂念书。那里,会有喜欢你的朋友。”
林清音对她的话似懂不懂,她喜欢漂亮的认真的,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的女人。
一旬休息一天,休息的那一天,师父会带着她,有时还会背着她走一段路,去看望她的女朋友。
她在一边吃着猪油饼,听师父和她的朋友小声地讲《红楼梦》,“红线女”,还会低声地啍啍粤剧的唱词,会时不时地相视一笑。
分别的时候,师父和朋友总是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似乎,明天就再也见不到的依依不舍,泪盈于眶。
师父会在她的衣服上,裙子边,手帕的角落,绣小小的非常简单却非常漂亮的花叶。
会在夜晚,坐在她的床边对着窗户,和着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轻柔婉转地啍唱民谣,船歌。
师父说,那是水上人家的小船调,韵味悠长。
林清音听着听着就会微笑着进入梦乡。
在梦里,是柔和的香甜的糯米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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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音12岁的那年,六月里,台风来临的时候,祖母意外去世。她和被狂风刮断的树枝一起倒在路边。
满地狼藉,满眼凄凉。很少哭泣,流泪的林清音,那一刻伤心得似乎失去了所有。
父母当时未从南洋赶回来,当他们回到中山的时候,祖母已经下葬了三个月。
父母想要接走她,她不愿意。她不想离开师父,也不想去到那边见到祖父,面对父母。
林清音总是固执地认为,是祖父对祖母的漠视,背叛,还有父亲多年的不归,才使得祖母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绝望。
她不愿意离开故土,去漂泊,去流浪。
父母强行要带走她,临走之前,去拜别师父。
师父劝她,“好女仔,好好地跟着爹娘生活。”
林清音知道自己必须跟着父母离开。她只是舍不得师父,又对未来茫然。
她问父母,也问师父,“我跟着师父长大不好吗?”
“不行。”
父亲粗暴的断喝让林清音觉得这个人好陌生,与记忆中有柔和温暖笑意的父亲判若两人。
师父也严肃着脸,教育道:“孩子,要听话。”
那年的十月底,风和日丽的一天,林清音跟着父母乘大船到了香港。
原来,祖父带着他的姨太太,除父亲以外另有的二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已经搬到了香港。
然后,林清音跟着姑姑一起一直在香港读女子学校,然后,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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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音23岁的那年,偶然邂逅了一个也是跟着父辈从内地到香港的年轻男子。
他穿着中山装,眼神深邃忧郁,身材瘦削但笔挺。给人一种与世隔离的孤独感。
林清音看着他就似看见男版的自己。
第一次遇见的这个影像也许太过深刻,一直深深地留在她的记忆里,直至她老去。
他喜欢读书,喜欢写点什么,和她一样,都爱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两个人都有孤僻的内心,也同时渴望人的理解,认同。
他们常常在初次遇见的那条街相逢。或许,这就是缘份。
香港的骑楼下面,两人面对面站定,微微一笑。
偶尔,会一起去吃一碗面或者河粉,或者,及第粥,甚至于,有时,只是吃几颗鱼蛋。
有时,没有特别的事情,会相伴着,一直循路而行。似乎,希望,就那样走到天荒地老。
他告诉她,他很穷,因为他和父亲二人当初到香港来找出路,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而后来,他的父亲,又生病,又去世。那个他住的小小的房子已经是他的所有。
林清音并不在乎,她说,“只要我们相爱,一切都会有。”
他们相识三个月后,在紫荆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她带着他回去见父母。
林清音的祖父,父母都不同意她嫁给他。
她执意嫁了,带着一点微薄的嫁妆,跟着他到了他的家。
一个只有40平方的小小蜗居。她将它布置得花团锦簇。
林清音喜欢小小朵的,浓郁芳香型的白花。春天的玉兰,夏天的茉莉。
她喜欢将它们串成手串,戴在腕上,或者别在衣襟的纽扣上,或者放在手提包里,或者压在书里。
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无论何时何地,鼻间总有香氛,让人心情愉悦。
喜欢在花瓶里养满天星。小小的玻璃缸里养二尾小金鱼。
喜欢自己做饭,蒸一条鱼,烫一个青菜。
日子简单而充实,平淡又快乐。
丈夫在一直在报社做编辑,妻子在家里除了写点文字,就是自己缝制衣服。
她喜欢买布自己裁剪,喜欢穿中式的民国时期流行的款式,喜欢穿稍微宽松一点点的旗袍,不需要太过贴身。
她喜欢戴珍珠或玉饰。喜欢喝点清酒。
八七年末,林清音怀孕了。这个孩子的到来,使得丈夫思量,妻子也思量。
为着孩子,他们需要做些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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