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记得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住院这段时日,他长时间望着窗外,久而久之,大概因为强光刺眼而流泪,不过我喂他喝汤他也会流泪,那种悲剧时感动我总是理解为他哭着想说很烫不喝了。
如果没有急事,我会等到他睡着才离开。爷爷睡觉打呼噜,如雷贯耳,幸好旁边的病号对他毫无怨言,一起一伏的呼噜延伸至爷爷七十七岁以前和以后的每个夜晚。他生病之前在养老院过日子,依旧需要别人照顾,终日无法下床。以前女护工为他擦拭身体时,他会红着脸,或莫名其妙推开人家,现在不会了,他失去了那股蛮力。
我看着爷爷酣睡的样子,想象百十年后自己终将如此,那时我过着没有现在的生活,永远活在回忆和过去当中,分不清昼夜的差别,记不住眼前的人,或他们与我所记得的人事毫不相关,每天看着白昼黑夜,我发誓将以死抗拒这种晚年。
每次,我说出奶奶的名字,问爷爷记不记得,他会拉扯声线说,我老婆。
我想,他心目中的她是永远年轻的,比眼前的中年护工年轻。他偶尔和她们开玩笑,说这里有美女照料多好,但我知道,他凑近我时,会迷蒙地叫喊奶奶的名字,并叫我找她。
我安慰他说,奶奶会来的,在路上来了,你睡一觉醒来就见着了。
他不睡,恐怕睡醒却把这件微不足道的事忘了。
我只能顺着爷爷的视线望着窗,那是耸立的高楼,是他不熟悉的时代。我等好久才等来他脆弱的呼噜声。
(四)愚蠢让我寻回纯真
你有没有试过,朝思暮想一位陌生人呢。
每当去探望爷爷的路上,经过那个漫长的绿色地铁口,我都恍然记起某个周末,我在这里等车时遇见的一位女孩,更早以前我们曾在餐厅、小吃店相遇过。她从不和我说话,眼睛不对我放出任何光芒,但我有一种冲动想告诉她我想乘上她的那班车去一个未知世界并非为了云雨只是想拥有一个漫长的夜晚相互了解。
相遇是短暂的,邂逅过,她很快便离去,甚至消失得没有固定可循的踪迹。生命中有太多这样的人,以同样的方式遇和别,我不可能思念每一个人,更不会因为她们有迹可循就疯狂追去,那一次以及往后每次,我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她是我女友的朋友。
我知道这种卑贱的思念是可恶的,而且很容易就把各种想象的美丽套用在女孩的倩影中。事实上我热衷如此,幸好我有个好习惯,便凡是戴着光环的女孩,我就适可而止,绝不靠近,那位生性灵动的女孩仅适于留梦,尤其是长夜薄思的梦。
这些事我从不告诉别人。在他们看来迷恋陌生人或某人的朋友,这是相当幼稚的行径。他们如此认为,我决定把那些疯狂意念当作笑话。在这个没人写凯鲁亚克小说的年代,你不可能跟那些追求稳定追求安乐的人谈风和云,但愿他们一辈子如愿以偿听不见任何人说。
本夏季过了一半,下了好几场雨,但地铁口里残留的女孩气息在我心中挥散不去,我伸手指蘸一下,就能尝到;她和流相似,幽香的奶油味,初次遇见女孩时我就这么觉得,可惜我无法和她在相亲相爱中度过下半个夏季。
(五)我向众所周知的凡走去
严严搬走了,回到他来时的地方,并承诺一定会邀请我去他家住宿。我不亦乐乎帮他提行李去火车站,临走前衷心提醒他不要落下什么重要东西,生怕他一回头,心念不舍得就又计划住几个晚上。严严又变回我喜欢的那个严严。
空荡荡的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每天早晨外出,工作得筋疲力尽回家,对着墙壁吃外带的冰冷晚餐,对着莲蓬头唱歌,深夜听着收音机,静坐发呆,直至凌晨两点跟枕头道晚安。
凭借着手机里风风火火的讯息和日渐扩张的人际圈,我想没有人能够和夜晚独处。跟白天独处相当容易的,有时候夜晚变得与白昼一样灯火通明,以前我从未享受过夜晚——我忙着应酬、小聚、到江边拥抱女友,我把有梦或无梦的真正的夜付诸月下,而现在找回来了。
这夜,我闻到流动摊贩的在楼下炒土豆时飘来的香气,那位大叔总把土豆烤得微焦,有几个穿着夸张的青年走过大街,他们毫不避忌地取笑迎面而来、上夜校的平胸女生。女生此刻一定在想,下次永远不要走这条路。夜再深一些,我听着断续的电台,窗外响起由远至近的汽车呼啸声,车里的男孩大哭说:“爸爸,我知道错了,别扔我下车!”大家都假装睡着,听男孩哭泣。
我每个夜晚观摩着与我毫无关联的这些事,我知道即使他们本人,事后也没有人会记得多少。他们甚至连白天怎么活都不记得。
相比于他们,我应当会记住。因为那个夏天以后,我生活得越来越不省人事,我和昼夜其实没有几百件只有一件事。自懂事以来,我似乎只有那浅薄的年轮幸以肆无忌惮地评判别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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