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蝶指着她笑对众人道:“不可以?你听听她这话岂不可笑?我是王妃,你不过是个奴婢而已,我便是打杀了你,也不需要理由。”
刘娥咬牙:“就算是官家处置人,也没有不需要理由的。便是蝼蚁草民,也能去敲登闻鼓的。”
潘蝶倒怔了怔,忽然笑了:“你倒是个有见识的,要理由吗?我同你说个故事。太祖爷当年灭南唐的时候,对南唐的使臣说过一句话,叫‘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这就是理由了,别的理由,都是借口。你对我来说,就是蝼蚁,我要灭了你,还需要理由吗?我肯随便找个理由,你也该笑了。”说着,就从头上随便拨下一支金钗扔到地上,喝道:“就是这个贱婢偷了我的金钗,人赃并获,拉出去打死!”
刘娥又惊又怒:“王妃,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您就这么当面栽赃,草菅人命?”
潘蝶笑出声来:“人命?你是个奴婢,又不是良人,如何算得是人?”
刘娥反问:“奴婢便不是人了?奴婢也是一条命!”
潘蝶冷笑一声,更不理她,就见侍女们上前要将刘娥拖下,如芝将刘娥护在身后,却抵不过潘蝶特意点选的粗壮侍女孔武有力,竟被推得跌下楼去,只听一声惨叫,也不知生死。
众侍女蜂拥上来,刘娥拼命挣扎出来,哭着逃到楼梯边,向楼下逃去。不想楼下还有几个婆子守着,前后夹击,不顾刘娥大声哭骂挣扎,转眼间便撕去了她的外衣。眼见中衣也要撕破,院中还有几个内侍,虽然去了势,但毕竟也是男人,见状忙扭头的扭头,转身的转身,俱都移开了眼。
刘娥这一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险境,此前蜀道逃难,自然是比此时险得多,但当时她并无意识险或不险,只拼着一股狠劲要么活要么死,就这么误打误撞活下来,只能算是勇气与运气兼备的巧合。
及至到了京城,懂的事渐多了,不再一无所有,得失心也就重了。在桑家瓦肆,虽有歌姬们的勾心斗角,但毕竟利益相关,有些讥讽算计,终究只要自己忍过一时,事后总有机会找到关键而翻盘。后来进了王府,虽然也遇上刁难打压,但无非就是语言刻薄,推推攘攘罢了。
她本想过若是王妃发现她的存在会怎么样,会辱骂她吗,会打她吗,会把她赶出府去吗。不管怎么样,她只要不承认对方加诸于她的罪名,尽量拖延和避开对方的羞辱,拖延对方出手的时间,只要等到元休回来,她总会无事的。
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是如此的狠辣与无情,只几句话,就要下令将她打死,如此的毫无顾忌,如此的漠视人命,甚至让这些婆子有意撕她衣服,这般羞辱至死,也是她之前没有想到过的。
她一边挣扎一边哭,只希望这声音能传出去可以引来救兵。可看着潘妃身边仆役一脸无谓的样子,心里就往下沉。王妃如此肆无忌惮,只怕她早有所准备吧,想来就算有人听到声音,可又会有谁甘愿为了她去得罪王妃的呢。
正在危急之时,听得一声怒吼,龚美冲了进来,拼命的拉开那些侍女们护着刘娥,一面怒道:“你们要干什么?”
刘娥眼泪顿时下来了,颤声道:“哥,你怎么来了?”
众侍女见着一条大汉进来,倒是怔住了。潘蝶闻声走下楼,站在楼梯中间居高临下看着,喝道:“哪里来的野男人敢混闯内宅,来人,快将他拿下!”她斜睨着刘娥,眼神里有挑剔的嫌弃,又有愤怒的憎恨,情绪复杂。
听得王妃一声令下,几个会武的家将就进来动手,龚美虽然力大,但终不敌,转眼便被擒下。
刘娥看着众侍卫对着龚美拳打脚踢的,待要冲上去,自己却也被众侍女扯住要撕衣,眼见龚美被打得跪坐在地,失声尖叫起来:“王妃,是奴婢错了,不干我哥哥的事,求你放过他吧,有什么责罚,只管在奴婢身上吧!”
潘蝶正眼儿也不看他,只问管事的仆妇:“这个混闯内宅、眼里没主子的奴才是谁?”
管事的仆妇忙道:“回王妃,那是府里的侍卫叫龚美。”
潘蝶眼眉儿一挑,冷笑道:“一个姓刘一个姓龚,这声哥哥叫得好亲热呀!只怕不是亲哥哥,是情哥哥吧!一对儿奸夫淫妇撞到我的手上了,我今天倒要为王府清理门户。只管给我打,打死了不论!”
众侍从们听了这话,打得更起劲了,不一会儿但见龚美口鼻出血,刘娥大叫一声,拼命挣脱仆妇的手冲了过去,自案上拿起一把裁纸刀,转过身来怒视众人,眼中似要逼出血来:“你们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有道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敌,众侍女们陡然见刘娥拿刀乱挥,手中却因为抢得急了,被割伤的掌缝中血水急流下来,将一叠的雪白宣纸尽染成血红,她们虽然是平时在府中斗嘴使绊不在话下,但是真的见着了血,也不禁吓得呆住了。
潘蝶先是吃了一惊,立刻恢复了冷酷的神情,一步步走下楼梯,在众人簇拥下朝着刘娥走来,冷笑道:“你倒敢拿死来讹我,我是将门出身,打小儿千军万马都见过,在乎死你一个两个奴才的。莫说是你自己是做了丑行拿寻短来闹事,便真是我打死了你,也是平常!你倒打听打听,打楚王府陈王府到冀王府,哪个王府里头不打死个奴才的,偏独咱们王爷慈善,才弄得个奴才敢放肆至此,弄出这些偷鸡摸狗淫贱无耻的事。我今天倒就要看着死个人,好让你们这些奴才开个眼,知道个上下规矩!”
话犹未了,忽然就听得一人带着急风而进,怒喝道:“这等残暴不仁的话,你居然也说得出来,你还是不是人?”
那围着龚美、刘娥打骂的众侍卫丫环婆子见了这人,吓得立刻停手跪下,却原来正是韩王元休。
却说内侍张怀德见到潘蝶率着一批人气势汹汹地往揽月阁而来,便知道事情不妙,忙跑去告诉了张旻,张旻一听立刻出府赶去通知韩王,却又恐赶之不及,又告诉了龚美先去拦上一拦。果然龚美这一拦,正好能让韩王及时赶回救人。
潘蝶抬眼看到元休,一怔,眼中闪过懊恼,暗悔自己心存猫戏老鼠的心态,竟是没有及早打杀那两人,倒让他赶回来相救。一时间却只能咬咬牙强笑道:“王爷回得正好,这里抓到一对奸夫淫……”
话未说话,就被元休一掌打去,将话打断了。
潘蝶也被这一掌震惊,一时不能置信,指着元休:“你、你敢打我,你竟敢为这一个下贱的奴婢打我?”不由得悲从中来,上前扭住了元休大哭道:“我与你进宫见官家评理去,若是不还我个公道,我就不活了,呜呜呜……”
元休见她胡说,一时情急又愤怒,失手打了她一掌,却被她缠着撒泼,气得直叫:“你、你放肆!来人,将她拉下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上前惹这火上身。
元休一开始还让着,最后实在忍不住,将潘蝶推开,喝道:“你够了!你还想怎么样?你栽赃陷害、草菅人命,你还有点像王妃的样子吗?不要说到宫里,就算是到你父亲面前,把事情说明白了,看他是否还认为你无辜!”
张嬷嬷等吓得忙去扶潘蝶,潘蝶被他一推,原也无事,却只嫌闹得事不够大,索性就坐在地下不起来,一把抓乱了头发,一边哭叫,只口口声声不肯罢休。
张嬷嬷低声劝道:“王妃,别闹了,真伤了夫妻情分反而不好,听嬷嬷的话。”
潘蝶哪里肯听,依旧哭闹。
张嬷嬷只得向元休赔笑:“王爷,一人让一步,王妃说的是气话,您也休要当真,终究是这丫头不好,也怪不得王妃。”
元休看着潘蝶,长长地吁了口气,无尽疲惫:“好,你闹吧,你去吧。枉我一直以为你只是骄纵一点,真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狠毒残暴的人。”指了指四周问张嬷嬷,“都差点出人命了,这像是说气话的样子?”
潘蝶尖叫起来:“不过是些奴婢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别说没杀死,就算杀死了,也算不得什么事!是东宫没杀过人,还是陈王府没杀过人?还是冀王府没杀过人?你自己理亏,还要吓唬我吗?你别挡我,我怕什么!”
张嬷嬷一直试图阻止潘蝶说下去,却是挡不住,最后吓得自己跪了下来。
这时候刘媪才匆匆赶来,见此情景忙带着侍女们上前劝解王爷王妃,潘蝶兀自大哭大闹,元休也是怒不可遏,饶是刘媪也满头大汗无可奈何。
众人正作无法劝解处,一人自元休身后走出,劝道:“王爷休要动怒,你和王妃毕竟是夫妻,虽说王妃言辞之中有所不敬处。到底是家事,王爷包涵着,千万不要闹到宫里头去,叫官家知道,事情就大了。”
元休见是钱惟演说话,再听这话中意思,立刻抓住了这暗示大喝道:“你闹呀,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听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活够了,东宫与陈王冀王府里头的事,轮得到你来开口?本朝自太祖起,向来以仁厚治天下,到底哪个皇子府里头打死过人了?这话若传到外头去,只说我韩王府里传出毁谤骨肉的话来,我不敢领着这不仁不义的名。到时候你倒自拿有凭有证的事,到父皇面前与他们去折辨去!大皇兄刚病着,父皇正为此事着急,凭你是什么人,沾到这一点上也活不成!”
刘媪闻言也吓得跪下:“王爷,不过是无意中口角,怎么说到府外的事去了。王妃也是无心的,您息怒,您息怒。”
潘蝶这时才知方才说错落了把柄,心里已经有些怯了,却仍有着不服,见元休拿着此事当把柄不依不饶,心头怒气顿时压不下去了,恨声道:“那又如何!你居然为了这个贱婢去恐吓我?我才是王妃,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你为了这个贱婢,拿这个罪名恐吓我,我告诉你赵三郎,我不怕你!”说着还欲上前撕打,幸而张嬷嬷带人死死挡住。
元休并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她。
张嬷嬷急得强拉潘蝶劝解:“王妃,王妃你没事吧。”说着忙压低声音道,“你说错话了,快,您快装晕倒。咱们别吃这个眼前亏。”
潘蝶不甘地看着张嬷嬷,忽然间流下泪来,眼一闭,“晕”了过去。
刘媪也舒了一口气:“好了好了,都挤在这里做什么?没看到王妃不舒服吗?快扶王妃回房去。”
潘蝶带来的人本跪在地上,听了这话,立刻起身去扶潘蝶,一群人簇拥着潘蝶就要离开。
元休冷冷地道:“慢着!”
潘蝶等人站住,潘蝶动了一下想开口,被张嬷嬷压住。
张氏吓得回头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这时候元休身边的人已经扶住刘娥夺下了刀子,元休看着刘娥脸色雪白,心中大怒就要发作,冷眼扫视了众人一圈,众人吓得不敢动弹。
钱惟演悄悄地拉了一把元休:“王爷,还是让王妃先休息吧!”他把休息二字咬得重了,看了看刘娥已经是摇摇欲坠,元休明白他的意思,只得忍下心头怒火,冷冷地道:“刘娥已经侍寝,这揽月阁是我赐给她的住处。以后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入!”转头再看着潘蝶,放缓了声音道:“你也是个大家闺秀,这栽赃撕衣、披发打滚的,不该是你公候门第的出身。我也不指望你怎么贤惠,不过以后再也不想看到这种蠢事再发生!”也不理潘蝶涨红了脸待要发作却被张氏按住的样子,提高了声音道:“还有你们这些奴才都安分些,再有让我知道有谁挑拨主子、寻衅闹事、助纣为虐的,叫我知道了,不管是哪儿来的,一律家规重处!”
众人吓得战战兢兢,只得齐声答应了,见潘蝶与刘媪离开,忙蹑着脚儿也跟着逃出去。
张旻忙叫人扶了龚美下去养伤,与钱惟演也一齐出去了。
众人离开,元休眼见满地狼籍,刘娥只着了小衣,苍白着脸神情呆滞地扶着桌子,身子摇摇欲坠,心中怜惜,忙踩着满地书画过去扶住了她。哪知道他的手方触到刘娥,刘娥已经如惊弓之鸟,惊叫一声,逃到角落里大声道:“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刀呢,刀呢!”她惊慌地双手乱摸索着寻找方才的小刀。
元休忙抢上前去,将她抱在怀中,柔声道:“小娥,小娥,我是三郎,不要怕,我来保护你了。我把她们都赶走了,不要怕,不要怕!”
刘娥初被他抱在怀中时,惊慌地挣扎着,元休柔声一遍遍地唤她,她听着听着,慢慢地安静下来,软软地伏在元休的怀中。她身上只剩下破碎而单薄的小衣,早已经冻得身子冰冷。此时在元休温暖的怀中,身子仍因为寒冷和惊惧不停地颤抖。她颤抖着缓缓抬头,看到元休怜爱无比的眼神,神智这才慢慢地恢复过来,两行泪水缓缓流下,对着潘蝶的那股倔劲顿时瓦解,终于整个人崩溃地“哇”一声大哭起来:“三、三郎,我、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元休紧紧地抱住刘娥,任她在自己的怀中大哭,将半身的衣裳都湿透了,轻轻地、不住口地抚慰道:“好了,好了,没事儿了。有我呢……放心,我再也不会让她伤害到你了,我决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到你!”此时抱着刘娥,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
新婚以来,他也渐渐看清,潘蝶虽然看似在他面前只是爱撒娇,但其实却是骄横任性,唯我独尊,每件事都要占上风,每件事都要耍心计。说轻了她不听,说重了她就闹腾。真是空具花月之貌,却有风雷之性。他本想着潘蝶到底是圣旨御赐的王妃,因此上虽然有些事情明明知道她有意拿捏,但也诸多容忍迁就,只是不想与她发生争执,免得伤了和气。可谁想她竟不是普通的娇纵任性,竟实质是冷血残暴。当他听到消息赶回来的时候,本来还想向潘蝶赔礼道歉迁就一二,将事情化解过去。可是没想到赶到揽月阁的时候,看到的是刘娥受辱险死、龚美一身是伤、如芝生死不知的惨状。那一刻的震怒、愧疚,甚至是决绝的情绪到了极点。当下也顾不得有什么后果,拼着与潘妃翻脸,也要赶紧救下刘娥。
此时他抱着刘娥,心中怜惜无限。
刘娥抬起头来,看着元休,眼神中尽是恐惧:“她要杀我,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她要这么恨我?她要打死我哥哥,要打死我,为什么,我们做错什么了?”
元休紧紧抱住刘娥:“不,小娥,你没有错,有错的是她,她恨的不是你,是我!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能够伤到你!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刘娥却反问:“要是你不在呢?”
元休道:“我已经警告过她了,她不敢再这样胡来?”
刘娥幽幽道:“警告有用吗?朝庭还有律法呢,可那些官员,照样盘剥百姓。路上的关卡,照样扑杀百姓。王妃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是圣旨御赐的王妃。你总有不在的时候,她随时可能再杀人。”
元休咬了咬牙,道:“出门的时候会调集护卫守着你,就算我和她翻脸,也不会再让你有任何危险的。”
刘娥这才抬头看着元休:“真的?”
元休坚决地:“真的,你要相信我,我说到做到。”
刘娥眼中的泪水涌出,忽然扑到元休的怀中纵声大哭,哭得浑身颤抖:“三郎,我很怕,我很害怕,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元休紧紧抱住刘娥,也不禁哽咽:“放心,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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