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南下到北,从西下到东,从高山下到平原,从峡谷下到森林,又从中土下到塞外……似鳞,如絮,成团,张牙舞爪地在天地间漫卷,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天与地模糊了界限,被缟素般的白连为一体,像个被掏空的巨型鸡蛋壳,只是悬浮于高空的颜色格外-阴霾,厚重。
不多久,竹柏槁死,牛羊冻毙,河冰塞路,舟不能行,路绝人迹,门户被封,民多断炊。饥荒和严寒让死亡人数呈直线上升,昭阳国中十村九荒,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全家死绝的情况也很常见。侥幸活下来的人从此有了不同的人生:熬不过自己吃自己人的精神折磨,半疯半癫,浑噩活于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于下一场天灾或人祸;熬过去了的,已摒弃了为人的根本,从此堕落为魔,可以为一箪食,一瓢饮,无恶不作,为祸他人。
人们心心念念盼着官府体察民生疾苦,减免田租赋税,盼来的却是新增的烧炭费、取暖费、道路清扫费、农作物毁坏惩罚费……一时间,民怨盈涂,匪患四起。
有大臣上书,痛陈民间疾苦,称“春秋数载,民几不知禾稼为何物,树皮草根,早已荡然无存。往来千里地,目之所及,皆鹄面鸠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比比皆是。枯骸塞道,残喘呼救……地狱惨状,也无非如此。跪请陛下免赋税,开国库,放粮赈灾,救万民出水火。”
萧尧收到奏折时,正用上好的鲜肉逗引笼中那只相貌丑陋,却有个好名字的鸟——梧桐。这当口,梧桐的胃里还满满当当的,对肉提不起一点兴趣。萧尧却认为它是嫌弃那肉上有芝麻大个黑点,遂命人换了新的,继续逗弄。
颜槐玉战战兢兢地念着奏折,时刻关注着萧尧的脸色。萧尧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熊样,一个破折子就把你吓成了这样?他们想逼朕放粮,朕偏不!易子而食?多好的事!朕还没吃过人肉,这帮贱民倒先饱了口福!他们该感谢朕才是!颜槐玉忙五体投地,三呼圣号后道:奴才本卑贱之躯,得圣上高看,方能活得有个人样!圣恩无以为报,奴才愿肝脑涂地,为圣上分忧!若圣上不弃,奴才舍得一身剐,身上的肉随圣上选食!萧尧开怀大笑:你这老东西,就知道哄朕开心。起来吧,朕对人肉没兴趣。朕此生的愿望有二:长生与凤肉。除此之外,所作所为皆为消遣,权当打发时日罢了。他拈起新上供的药丸,自言自语道:前几天上官离下葬了,宛瑜的身体养得足够壮实了,他也该上路了。替朕赐套新衣给他,全了朕与他的父子情分。
与此同时,魔界的民众却在以各种各样传统的、自创的、稀奇古怪的方式庆祝这场大雪的到来。春耕后,谢轻晗突然下令全国各地改种耐寒的作物,说自己得神明指点,今冬必遭暴雪,往年的农作物经不住冻,无法存活。国民半信半疑,担心贸然改种会导致来年粮食欠收。但本着对谢轻晗的信任,家家户户还是依着告示,改种了指定的作物。依目前的情况看,来年又将是个丰年。
停云居里,落英剑挽起的剑气扫开空中的白雪,杀气腾腾。雪落在花朵满枝的梅树上,簌簌有声。谢轻晗头顶冒烟,一身单衣薄裤已被汗水湿透。清心玉贴着他的肌肤,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摆动。
那日,谢轻尘归来,将莫待的话悉数转达。莫待分析的很有道理,但要扛到明年秋收后,谈何容易!
谢轻尘见他沉思不语,忙拿出清心玉道:这是莫公子让我带给你的,说是有一位故人向你问好。他口中的梅花如意钗是怎么回事?你与他早就相识?
看到清心玉的瞬间,他僵住了,思绪有片刻的混乱。谢轻尘连着唤了好几声,他才恢复正常,慢声问:他还说什么了?
谢轻晗道:他问你还记不记得你书案上的梅花如意钗。顿了顿,又问,梅花如意钗是怎么回事?你与他早就相识?
非也。他只是故人之子。梅花如意钗不过是我与他之间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谢轻尘没再追问,只说:莫公子明明被侍卫重伤却假装没事,不愿我们挂怀。又听说他落下了咳血之症,此生难离汤药。你若有暇,记得写信问候。
闻听此言,谢轻晗握玉的手紧了紧,半晌无语。之后,他写信隆重感谢了梅染和季晓棠主持公道,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莫待,好像谢家兄弟能从琅寰山全身而退,都是两位上神的回护,根本就没莫待什么事。
回忆很短,短到只有一场雪落的时间。他接住一点雪,看它们被自己的体温融化,再从指间滴落。恍惚见,他似乎又闻见了兰花绕指的香味……又练了一套剑法和两套拳法后,他简单洗漱,准备批示新接到的密函。
柏木书架旁的墙壁是一道暗门,平时挂着一幅荷塘月色图。按下机关,图画上卷,暗门开启,便可进入密室。密室里摆放着无数卷轴、书信与文件,都是绝密。四面墙有三面都贴满了人物画像、兵器图样及周边各国的布防图,莫待新绘制的行军地图被放大,居于正中间。正对书案的那面墙上,只挂了一幅颜色陈旧的画:画上的人削肩细腰,侧身站在窗前,素白的衣衫和泼墨般的长发被风吹起,飞扬洒脱。窗外白雪皑皑,红梅怒放,雪鸟在枝头婉转歌喉。那人拈花轻嗅,嘴角噙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半边雪似的轮廓。在他身后的花架上,一盆叶秀而健,茎细瓣净,心阔肩平的荷瓣素心兰清香悠远。近旁,深茶色的书案样式朴素,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摞古书籍与笔墨纸砚,一支梅花如意钗伴着一副卷轴,静静地躺在香气缭绕的香炉旁。画上没有题词,也没有落款,只有一处恰到好处的留白。谢轻晗在书案前坐下,对着画中人举了举茶盏,眉眼间是谁也没见过的温柔颜色。
密室外,朔风如刀,雪密得叫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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