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宏牵着男孩缓步走到郑成言旁边,按住脖颈道:“快跪下给大人磕头。”
男孩甚是机灵,晶亮眸子向郑成言转了转,扑通跪倒用力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乌黑细沙。郑成言见他虎头虎脑,体格强壮,肖似福建南安老宅九姨太生的小儿子,心肠有些柔软,笑嘻嘻伸手扶起,从怀里摸出只十两重的银元宝递过去,问道:“娃娃几岁?到这里干什么?”
男孩脆生生道:“我叫徐国难,今年八岁,到这里祭拜去世的阿妈。”眼珠滴溜溜瞧向徐文宏,见他点头,方才谢了一声,接过银元宝递给徐文宏。
徐文宏没接,低声道:“这是郑大人赏你买纸笔读书用的,收起来吧。”想起亡妻刘雅萍,眼圈不由自主有些发红。
郑成言听国难两字,就知男孩必定遭遇过甲申国变,方才取了如此怪异名字。崇祯十七年明室灭亡,满清以蛮夷异族入主中华,颁发剃发令更易华夏习俗,道是“留发不留头”,各地义军风起云涌,尤以江南大地数量众多,统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华夏文明不应由鞑子断绝,无奈文弱书生难抵血腥钢刀,义军惨遭鞑子镇压,制造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惨杀等灭绝人性的屠杀惨案,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全家杀绝,幸存者大多取了国难,汉存,留发等怪异名字,以示不忘华夏根本。他转头瞄了徐文宏一眼,问道:“这娃本名叫甚么?”
“徐德昌。”徐国难抢着答道,握紧拳头道:“德昌太过文气,我很不喜欢。我要牢牢记住国难家仇,跟着阿爹斩杀鞑子,替阿妈报仇雪恨,”
郑成言见徐国难少年老成,不禁失笑,转了转眼珠,又问道:“怎地一个人过来,也不怕出危险。”
徐国难道:“本来阿爹陪我一起来,半路说有急事,独自先走了。”说着瞟了徐文宏一眼,小嘴瘪了瘪,言语好像有些委屈。徐文宏转过头,似有愧疚之意。
郑成言瞧在眼里,微微叹息,向徐文宏安慰道:“徐佥事,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何患无妻,厦门有的是名门闺秀,以后老夫作媒,再娶一个就是。”
徐文宏还没开口,徐国难已气鼓鼓道:“阿妈逃难途中被鞑子杀死,阿爹答应国难不再娶妻,否则就是对不起阿妈,国难也不再认阿爹。”
郑成言闻言禁不住好笑,对徐文宏道:“这娃倒是性情中人,以后好好培养,长大就是察言司的情报干才。”
徐文宏眸中闪过复杂神色,面色微黯刚想说话。蓦听施琅嘶声怒吼,接着陈明低声痛哼,忙转头望去。见施琅挥刀直进,陈明连连倒退,神情着实有些狼狈,双方形势瞬间逆转,不由微感诧异,定睛注视。
原来施琅本已落了下风,情急拼命,不顾判官笔毒蛇出洞直戳咽喉,不避不闪把短刀笔直插向陈明胸膛,打的是两臂换一命的如意算盘。陈明苦练横练功夫二十多年,铁布衫早已如火纯青,毕竟不敢以血肉之躯硬接锋利刀刃,百忙之中身形急顿,躯体硬生生向左拧开数寸,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短刀飞快从胸前掠过,雪亮刃锋已把外衫戳破,毛茸茸胸膛现出浅浅血痕,再深寸许就要开膛破肚。
陈明想不到短刀如此锋利,惊得面色如土飞身倒退。施琅暗叫可惜,他交手时故意示弱,预留了三分功力,想趁铁面僵尸大意一刀歼敌,哪料陈明虽然骄横狂妄,功夫却是实打实,危急之中还能扭身避让。施琅本想使出最后一招,眼角余光扫过站在旁边观战的郑成言和徐文宏,咬一咬牙还是放弃打算,舞着短刀疯虎噬食般扑向陈明。他绰号海霹雳,最善以势压人,当下得势不饶人,短刀直上直下不离要害,戳得陈明连连倒退,狼狈不堪。
徐文宏凝视片刻,刷地拔出绣春刀,向郑成言道:“大人,施琅情急拼命,我上前助陈都事一臂之力。”
郑成言瞧得心惊胆战,点头道:“甚好,只是小心莫伤了施琅性命,我要抓住好生炮制,让施小子生不如死,后悔投胎来到世上。”
话未说完忽觉刀风袭体,郑成言多年海上生涯极是警觉,惊觉不对无暇思索怎么回事,一招懒驴十八滚顺着海滩横滚出去,只觉右臂微微一凉,接着雪亮刀光耀目生辉,抬眼望去绣春刀的狭长刀锋正从鼻尖掠过。
郑成言作梦想不到徐文宏会突然反水,惊出身冷汗,跳起怒喝道:“文宏,你怎地——”
话犹未了,忽觉背心一痛,似有利刃从后面戳进,郑成言低头瞧见胸前露出寸许雪亮刀尖,目中露出难以置信,艰难地转过头,见徐国难立在身后,童稚面孔绷得紧紧的,眼里射出野狼般的凶厉光芒,右手紧握短刀刀柄,滴滴鲜血不断从刀柄淌到稚嫩手臂,顺着袖管滴滴滚落到海滩黑沙上。
郑成言心中愕然,八岁顽童怎么有胆量、有能力杀人。他喉结滚动想要说话,身子软绵绵忽地没了气力,缓缓瘫倒在黑沙上。
南安老宅明媚的阳光,虎头虎脑的儿子,还有……
如果没来厦门该有多好。郑成言吐出最后一口气,失去神采的死鱼眼睛睁得大大的,瞪视乌云密布的浩茫苍穹。
半截断臂划出道弧线,啪地一声掉在郑成言身边,染得细密黑沙一片通红。
这一下变起仓猝,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呆住。施安躺在地上看得分明,徐文宏言语间突然对郑成言出刀砍下右臂;郑成言跌撞滚开,却被徐国难突施偷袭从后心戳了一刀。望着徐国难杀人后镇定自若的稚嫩小脸,施安只觉一股寒意从内心深处直冲上来,紧闭双目不敢观看。
小刘斜倚在另一名汉子怀里,任由涂抹金创药包扎伤口,见状大惊失色纵身跳起,转身就想逃向芦荻丛。刚跑出几步,就听到波的一声轻响,颈项一痛,头颅高高飞旋起来,还没失去知觉的目光瞧着绣春刀戳进伙伴老张的胸窝,瞅见一截没有头颅的躯体踉跄奔跑,重重摔倒在黑沙之上,接着就是咚的一声闷响,陷入永久黑暗之中。
陈明用拖字诀与施琅周旋,眼见施琅刀势渐渐沉重,有些运转不灵,正自心喜打算狠下杀招。哪料变起顷刻郑成言瞬间被杀,饶是铁面僵尸杀人如麻心肠狠硬,也惊得呆住,判官笔一扬,怒喝道:“徐文宏你小子竟敢反噬,老子宰了你!”一招飞龙在天旋身腾起,老鹰扑食凌空扑向徐文宏。
徐文宏与陈明被郑成言招揽时当面试过招,知道铁面僵尸功夫与自己不相上下,冷笑一声举刀迎敌。哪料陈明扑到中途,脚尖在黑沙上一点,出弦利箭般斜斜射向徐国难。眼下郑成言已死,他哪敢托大以寡敌众,徐文宏施琅都是硬手,只有挟小男孩徐国难做人质,企图能够侥幸逃脱性命。
徐文宏想不到陈明如此狡诈,仓猝间追之不及,眼见恶狠狠手掌宛若闪电抓向徐国难脖颈。正自懊悔担心,猛听轰的一声巨响,眼前烟雾弥漫,鼻中闻到浓重火药气味,禁不住连声咳嗽,挥刀护身,紧接着砰的一声似有重物倒地。饶是徐文宏迭遭变难心性沉稳,也不禁骇了一大跳,倒退数步提着绣春刀全神戒备。半晌之后烟雾渐渐消散,施琅手里提着柄乌黑发亮的短铳火枪,枪口冒出青烟,铁面僵尸陈明背心出现一个孔洞,流出汩汩鲜血,俯跌在海滩上动也不动。
短铳火枪是西洋火器,轰击起来鬼神难挡,最是厉害不过。施琅以前跟随郑芝龙驾船下南洋做生意时从荷兰人手中重金购得,作为护身保命的贴身利器,这时果然一击功成。眼见察言司诸敌全被歼灭,自己终于得脱大难,施琅心中得意,放声狂笑,声震海滩。笑了会见徐文宏持着绣春刀护在徐国难面前,眼里全是警戒神色,施琅立时省悟,忙倒转短铳火枪,枪口对着自己,向徐文宏呐呐道:“这是红毛鬼发明的洋玩意,没啥了不起,一次只能放一枪。”
徐文宏以前在南京神机营曾见过火器演习,粗重笨陋,施放前装铅子点火绳要忙上好一阵,远没有短铳火枪合心称意。他心中有些惊骇,面色却是如常,快步过去把刘白条施安解开穴道,瞧了瞧远近道:“等下快走,免得又被官兵追上,多生是非。”
这话正合施琅心意,当即连声称是。刘白条船桨已经碎裂,当即到芦获丛取出施琅携带的船桨,跳下海把已经飘远的渔船推回,施安跑前跑后帮忙,忙碌好一阵方才准备就绪。
施琅蒙徐文宏帮忙得脱大难,心里着实感激,记挂被拿捕的施家阖门老幼,不住口殷殷拜托。徐国难偎在徐文宏身边,眨巴眼睛望向施琅,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哪有挥刀杀人的凶狠冷厉。听两人商量如何处理现场如何洗脱冤枉,歪脸瞧了施琅半晌,忽转头向徐文宏道:“爹爹,这位伯伯我以前见过。”
施琅打量了徐国难几眼,脑中实无印象,想起他小小年纪竟有胆气挥刀杀人,面对血腥浑若无事,不敢以小儿视之,和气问道:“你在哪里见过我?”
“前年鞑子渡江杀来,我与爹妈向南边逃难,被鞑子兵沿路追赶,走投无路,幸好遇上伯伯率军袭杀,把鞑子兵打得大败,我也用刀戳死了一名鞑子兵。”徐国难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可惜阿妈最后还是死在鞑子兵手里。自那以后,阿爹就把我改名国难,让我莫要忘记血海深仇,驱除鞑虏反清复明。”
徐文宏虽奉陈永华之命出手救助施琅,当年施琅的救命之恩自也感念,只是不想当面提起,免得被误认为公私不分。如今被徐国难说破,想起亡妻刘雅萍的温婉柔顺,遇难前的生离死别,心中酸楚,忙转过头望向远方起伏芦荻。
施琅累年征战杀敌无数,哪记得何时何地救过徐家父子。他做出恍然大悟模样,随口安慰徐国难几句,伸手想从怀里掏出些钱财作见面礼,无奈摸遍全身也没甚值钱物事,窘得黑脸发紫。
偏偏徐国难仰着小脸,脆声问道:“伯伯想送些啥子见面礼给我?”
施琅极为尴尬,红着脸呐呐说不出话来。徐国难扑哧一笑,伸手道:“如果伯伯觉得不好意思,就把火枪给我好了。”
短柄火枪是施琅的护身利器,如何能够轻易给人。施琅有些迟疑,正想找借口婉拒,徐文宏已沉脸喝斥道:“小小年纪就向人索要礼物,知羞不知羞!”
徐国难瘪了瘪小嘴,道:“伯伯是抗清英雄,我愿意与伯伯交朋友,才向他索要礼物,你瞧方才那位伯伯给的银元宝,我分文不动全还给了他。”
施琅转头望去,见郑成言尸体上果然放着雪白晶亮的银元宝,心头大震,诧异小小孩童居然能抵挡金银诱惑,又想全靠徐文宏父子出手自己才得脱大难。只得故做慷慨道:“徐佥事不要责骂令郎,我很愿意交忘年朋友。”
从怀里取出短柄火枪,狠狠剜了几眼,方才递给徐国难,郑重道:“日后小兄弟只要拿火枪找上门,不论水里火里,多难的事情,施琅必定帮小兄弟办到,以酬今日救命大恩。”
徐国难谢了一声,伸手接过短柄火枪,翻来覆去瞧个不停,目光中全是欢喜神色。徐文宏知道儿子年纪虽小极为懂事,平常难得有喜爱物事,微微一笑不再干预,走过去把郑成言陈明等尸体全都绑上石头,抛入大海之中。他没有与郑成言同行抓捕,杀人自然是叛逆施琅所为,怨不到自己头上。
不一会诸事齐备,徐文宏牵着儿子,立在海滩目送施琅施安上了渔船,由刘白条把舵,渔船在海水中沉浮起伏,逆着夕阳慢慢驶向不可预知的远方。施琅昂首傲立船头,目光如炬现出无限野心。徐文宏忽地一阵心悸,向前跑出几步站在浅水中,提气大声喝道:“施将军,牢记自己汉人身份,莫要做出亲痛仇快的糊涂事!”
渔船在无垠海面渐驶渐远,施琅迎风站在船头,遥想投奔张煌言后建功立业富贵荣华,心头火热暂把悲痛抛在一边,听到喝叫转头回望,见一大一小两团黑影立在海滩,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他蹙了蹙眉,问身后好奇张望的施安道:“徐佥事方才喊些什么?”
施安搔了搔头,迟疑道:“好像——叫大公子不要做糊涂事。”
刘白条肌肉贲起用力划桨,咧嘴道:“叫施将军莫坏了良心,好好做个汉人。”
施琅微微一笑,没有把刘白条的话放在心上。这时太阳已经没入大海,火烧云红彤彤染赤苍穹,海面上一片金黄,乌沉沉的厦门岛如同千年巨龟伏在大海深处,依稀可以瞧见远处缥缈的火光,听到喧嚣的人声。施琅凝视逐渐远去的厦门岛,忽地俯身从船上拾起块木板,高声道:“施琅在此立誓,总有一天昂首挺胸重回厦门,否则有如此板!”
双手用力,啪的一声脆响,木板断成两截没入波涛之中,瞬间不见踪影。
厦门距离大陆仅十多海里,当晚刘白条、施安轮流划了三个多时辰,顺风顺水无惊无险,子夜时分在漳州府海澄县的一处海滩弃舟登岸。夜深人静四顾渺茫,三人胡乱在海滩边睡了一觉,次晨觅路北行,向着浙江方向走去。行了没几日,前面出现大批难民,扶老携幼仓惶奔逃,拦住一问才知清兵再次席卷南下,在闽浙一带与明军交战,双方你来我往,缠斗不休,打得十室九空,满目疮痍。大军征战自然刁斗森严,关卡林立,施琅等没有路引文牒,潜踪匿迹闯了几次都没成功,差点露出行藏,被当成奸细抓了起来。刘白条整日出入酒楼茶馆,到处寻找天地会兄弟,偏又踪迹全无。眼见路途梗阻不便前行,无奈之下只得退回泉州,找了家偏僻客店住下,等战火平息再作打算。
这日三人上街闲逛,走了没多远前面出现家茶馆,说书先生正在说《精忠岳飞》,讲到岳爷爷风波亭含冤受害,临死供状写下“天日昭昭”,却被奸相秦桧故意遮掩,诬为谋反死罪,口角生风绘声绘色,醒木拍得震天作响。下面坐满南来北往的茶客,喝茶嗑瓜子甚是热闹,都听得津津有味,痛声怒骂奸相秦桧投降鞑子,残害忠良。那时中原大地尽归清廷,郑成功占据闽南片土反清复明,情形与南宋初期仿佛相似,茶客都喜听《精忠岳飞》,暗地把国姓爷比作岳飞,盼望能够反清复明,直捣黄龙。施安性喜听书,见此情景嚷着要进去,刘白条也面现向往,施琅有可无不可。三人踱进茶馆,找了空位坐下,正要唤茶博士泡茶,忽听邻桌有人叹道:“岳元帅精忠报国,宁受风波亭之辱也不肯降金投敌,辱没祖宗,我朝偏生出了奸贼施琅,不顾伦理节义抛却父母性命暗地投靠鞑子,阴谋造反作乱,实是猪狗不如、天厌弃之。”
又听有人接口道:“幸亏国姓爷英明神武,没让施琅奸谋得逞。听说施琅奸贼狗急跳墙,杀害追捕官兵一溜烟逃往福州投降鞑子,已经做了鞑子大官。国姓爷大怒,下令将施家满门抄斩,真是大快人心,可以浮一大白。”
说话茶客年约四旬,手摇折扇,都是腐儒学究模样,自是从官府得知消息,之乎者也骂个不休。施琅听到满门抄斩四字,面色立时惨白无血,脑袋嗡的一声好似千斤大锤用力锤打;施安目瞪口呆,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刘白条性格暴躁,哪能容两人当众污蔑造谣,砰的一声用力拍在桌面上,击得茶水四溅瓜子乱飞,瞪起铜铃大眼,粗声骂道:“哪来的王八羔子胡咧嘴乱放臭狗屁,施琅将军是岳飞爷爷转世,最是精忠报国。告诉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施琅将军好端端坐在老子旁边,哪只狗眼瞧见他老人家投降鞑子。”
两名腐儒见刘白条衣着破烂,说话无礼,勃然大怒,正想开口喝斥,听说奸贼施琅居然就坐在茶馆,登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茶馆里一阵大乱,众茶客都转头望来。施安暗叫不妙,忙拉了刘白条一把,拖着施琅疾步跑出茶馆,行不多远见一队捕快拎着铁尺链条呼啸而来,自是得了举报前去茶馆捉拿逆贼施琅,领受重赏。施安缩在街角不敢作声,等捕快走远方才拖着施琅一口气跑出城门,到了处荒僻山林方才停下脚步。
施琅一路上浑浑噩噩不知东西,被山风一吹方才清醒过来,扑倒在草地上放声痛哭,施安抱住哭泣,刘白条也陪着掉了好些眼泪。过了一阵,施琅慢慢坐直身子,眼里已不见一滴泪水,沉脸向施安道:“你与刘顺躲在这里,我出去走走,马上就回来。”
施安急问道:“大公子哪里去?”
施琅紧了紧腰带,把怀里的短刀放好,冷声道:“那两名书生说施家已被满门抄斩,不知是真是假,我自然要去探听明白。”见施安面有忧色,安慰道:“施安莫担心,大公子还要保住有用之身,不会胡乱行事坏了自家性命。”
长笑一声拔步便走。施安瞧着施琅萧瑟身影消失在林木中,满腹心思无情无绪,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刘白条坐在块石头上,只是大声斥骂贼老天。
这一等就是半天。眼见天色渐黑明月升空,照得远近一片银白,宛若浓墨中洒了些许银粉,远近又有几丘无主荒坟磷火荧荧,鬼哭神嚎极是阴森可怖。施安肚里饥饿却不敢走动,生怕大公子回来找寻不着,又盼望腐儒言语只是谣传,施家阖门平安,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刘白条饭量极大,平日里都抢着吃饭,这时也忍饿不提。又等了一会,夜风中不知名野兽对月凄嚎,似哭泣,若狞叫,凶残中含着无限悲苦。施安有些害怕,情不自禁靠近刘白条,正想开口说话,忽听到窸窣声响,一条人影脚步沉重,慢慢走进山林。
施安跳起身子,叫道:“大公子!”月光下见人影面目焦黄,身著黑衫,不像施琅模样,诧异之下不敢作声。却听焦黄人影涩声道:“施安,是我。”嗓音嘶哑不类人声,却是熟悉的施琅声音。
施安大喜,扑进施琅怀里紧紧抱住,流泪叫道:“大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老爷夫人阖家平安,是也不是。”心中忐忑,既盼回答又怕开口。刘白条也走了过来,睁大眼睛瞧住施琅。
施琅沉默了会,咧嘴嘶笑,带着森森冷意,施安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内心深处一片冰凉,只听施琅沉声说道:“我乔装改扮潜进府衙,用刀逼住知府狗官,得知郑森道我杀了郑成言投降清廷,已下令诛杀施家满门,连兰珍刚生下四个月还在吃奶的宝娃都没放过,一起押上刑场跟着大人挨刀。”兰珍就是黄衫少妇,是施显过门不久的媳妇,宝娃是婴儿的乳名。
施安想起不久前还替兰珍买过猪蹄、鲫鱼等催奶食品,亲手逗弄娇嫩可爱的宝娃,现在居然都已不在人世,不由哇地一声痛哭出声,眼泪雨水般顺着面颊滚落。施琅厉声喝道:“好男儿流血不流泪,在这里淌猫尿算甚么本事!”仰天向着明月吼道:“贼老天不公,好人难得好报。郑森既然冤枉施琅投降鞑子,那施琅就索性做汉奸,投降过去给郑森瞧瞧!”语音凄厉,宛若狼嚎。
施安虽然悲苦,从来没想过要投降清廷。那时满汉之分甚是严重,满清鞑子得吴三桂助力占了京师灭了大明王朝,普通百姓甚少理会,照样交粮纳税过日子,待摄政王多尔衮下了“留头不留发”的剃发令,强令天下百姓剃发易服,企图更易华夏服色扫灭华夏习俗,大江南北义军纷起,到处杀官造反,道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最出名的是江阴典史阎应元率十万民军对抗二十四万清军铁骑,困守孤城八十一天,连折清军三王十八将,城破之后阖城老幼屠杀殆尽,无一降者,史称江阴惨杀,与扬州八日、嘉定三屠齐名,都是满清鞑子造的滔天血孽。闽南百姓之所以感念国姓爷,与保全华夏衣冠,免了剃发易服之辱有莫大关系。听施琅为报血海深仇居然打算投降鞑子,施安惊得呆住,忙道:“大公子,不可……”
刚想该如何劝说,刘白条大踏步走过来,高声道:“施将军,国姓爷误信秦桧奸贼的坏话,杀了施员外满门,确实对施将军不住。只是国姓爷是国姓爷,鞑子是鞑子,绝对不能混在一起,施将军不要因为风波亭就忘记汉人身份跑去投降鞑子,做猪狗不如的丑事。天下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依俺的主意,大家伙儿还是前往浙江投奔张煌言,施安做马前张保,我当马后王横,施琅将军就是精忠报国的岳飞爷爷!”
施琅一声轻笑,道:“岳飞精忠报国,冤死风波亭,确实很有骨气。很好,很好——”声音低沉如同厉枭夜啼,说不出的阴森可怖,说到第二个很好时刘白条突地一声惨叫,踉跄倒退数步,用手指住施琅说不出话来。月光下施安见刘白条左胸多出个伤口,血肉模糊,鲜血泉水船喷涌出来,吓得惊声尖叫,奔过去就想搀扶。
施琅持着短刀,雪白刃锋照映得脸色惨白,犹如阴间拘魂的白无常,鲜血滴滴落到草地上。他面孔扭曲,冷笑道:“想当马后王横,你他娘的也配,老子先送你到阎罗殿跟他娘的岳飞会上一面。”
刘白条怒喝一声,不顾胸口剧疼,甩脱施安大步冲向施琅,挥拳猛力击打过去。他不通武艺,情急之下胡撕乱打,哪里打得着。施琅侧身避开,抬腿一脚踢中刘白条臀部,刘白条收脚不定,咕噜噜顺着斜坡滚落下去。黑魆魆的林木枝叉纵横,微微发出树枝被压断的噼啪声响,随即寂无人声。
施安叫了声刘大哥,抬腿向斜坡下跑去。刚跑出两步,被施琅伸手拉住,喝道:“施安不必睬那浑人,你我快走,晚了就来不及。”
施安挣扎道:“快放开,我要救刘大哥。”这些日子他与刘白条同行共宿,无话不唠,彼此甚是投缘。眼见刘白条十有八九已送了性命,禁不住泪如泉涌。
施琅微感歉疚,想到施家满门老幼惨死,心肠复又刚硬,冷声道:“刘顺性格憨直,又入了天地会,必不肯随我降清,若大叫大嚷反要坏事,不如一刀宰了干净。”向斜坡下张了张,黑漆漆不见动静,心中甚喜,温言道:“你从小在施家长大,我向来当弟弟看待,报仇雪恨也有你的一份子。以前的施琅已死,今后我认你作义弟,齐心协力替施家满门报仇雪恨,讨回公道。”
施安脑子浑浑噩噩,觉得为老爷夫人报仇雪恨理所当然,又觉得投降鞑子借力报仇十分不该,更觉得刘白条死得实在冤枉,被施琅软硬兼施,黑暗中拖着一步一顿向北行去。
自此施琅与郑成功结下生死大仇,连夜逃到福州投降满清鞑子,官封同安副将,打起报仇旗号到处招揽旧部,率领清兵急攻泉州漳州,仗着人地两熟屡次击败明军,海霹雳威震四方。郑成功兵势日颓,想起行营参军陈永华屡次建议收复台湾作为抗清基地,密令察言司派出探事化装潜往台湾侦缉刺探,秘密收买垦荒汉人做内应。经过周密准备,永历十五年郑成功亲率将士数万,乘坐上百艘战舰,遮天蔽日自金门料罗湾出发,经澎湖越过鹿耳门登陆台湾,经台江海战、普罗民遮战役、热兰遮城战役等数场血战,终于击败殖民台湾的荷兰军队,迫其和谈撤离,从此宝岛台湾回归华夏版图,成为中华民族永远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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