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使者并不知道路过的人里有一个甘泽,他们一队人眼见到了地方,只想快些到驿馆里稍作休整之后办好差使。
为首者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官员,身后跟着数名随从,他们都骑着马,路上并不敢耽搁。到了驿馆先是亮明身份,驿丞见了不敢怠慢,道:“上房是每日都洒扫的,大人这边请。”
官员努力反应了一下,想明白这口音浓重的驿丞说了什么,道:“南府府城距此还有多远?”
驿丞道:“也就二十里。”
官员道:“今天且住下,明天再赶路。”
随从们都大大地松了口气,腰瞬间弯成了个虾米样——终于可以休息了!
驿丞将他们引到了房中,脚不沾地地去安排他们的住宿事宜,又命人给他们准备饮食之类。顺手薅过一个驿卒,附耳道:“快,去府衙跑一趟,就说京里来使者了,还问了府城有多远,预备明天到。”
驿卒飞快地溜了,天没黑就跑进了府城,到了府衙门上说:“我有事要见大人。”将自己的腰牌一亮。
门上认出他是时常过来送邸报的人,让他进去了。
驿卒进了府衙向祝缨报告了使者的事情,祝缨获息后又将府衙诸人召集了来,安排迎接使者的事宜。这次来的使者品级不高,一个七品,将他放到驿馆里必是不能得到最好的招待,得把人弄到府城来。
府城也有馆舍,小吴道:“下官这就给它准备好!”
此外还得通知一下郎锟铻,让他有所准备,祝缨又让项乐去找狼兄和仇文。如果使者没有特别的要求,祝缨还是打算跟上次苏鸣鸾的一样办理,如果使者有别的要求,再视要求来定。
有使者来,府城也得收拾收拾,街面得清一清,使者停留期间也不能发生什么大案。再有,梅校尉那里也得知会一声。
都分派完了,各人赶紧去准备。
小吴虽说是要去准备馆舍,又留了个心眼儿,先让手下去收拾,他特意留了下来,等祝缨面前没有别人了,上前问道:“大人,给使者的礼物要怎么弄呢?还是照着先前的例来?”
祝缨道:“可以。有点儿余量。”
小吴笑道:“好嘞!”
顾同看小吴颠儿颠儿地跑了出去,问祝缨:“塔郎家这就算是定了,可是阿苏家会不会有些怨言?是否需要安抚?”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顾同挠挠头:“就听到了几句。那不是,苏小娘子的男仆就住在咱们府里么?漏了两句担心的话。怕您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了,旁的倒是没有。”
祝缨道:“唔,我有安排。”
顾同便不再多问,也去帮忙准备了。
第二天,使者到的时候,整个南府比之前更加干净整洁了,他进城之后路上便有人围观他。
祝缨这一天没有出府,就在签押房里处理公务,门上报说有使者到来,她就带着官吏等出门相迎。使者已然到达了府衙的门房里——天气闷热,门房凉快一些。
祝缨稍稍加快了一点步子走到了使者的面前,这是个生面孔,品貌端正,比本地的衙役高出大半个头,比祝缨也高一些。凡从京城往这烟瘴之地来的,大多灰头土脸有些急躁怨气,如果是使者,就还要添一点矜傲的派头。这个使者稍好一些,脾气没那么外露,看着精神还不错。
她先与使者验核了身份,得知此人姓韦名伯中,祝缨道:“原来去年登科的才俊。”
韦伯中被她道破来历,心中是稍有些得意的,表情也和缓了不少,道:“些许微名,不敢扰动大人清听。”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他迎进府衙里。不在签押房,而是在正堂见他,与他在上面对坐,章炯等人在下手相陪。祝缨见他大大方方地四下打量,又不时微微点头,怕是带着点儿观察考较的味道,便将府衙要紧的官员都介绍给了他,又将郭县令也拎出来告诉这是南平的县令。
韦伯中对她微微颔首致谢,才说:“大人的奏本,准了。”然后起身,开始执行起他这次的任务来。
祝缨等人也不敢怠,等他宣布。与邸报上说的差不多,就是批准了。此外,还有一件邸报上没有写得很详细的事情,就是政事堂表彰她,皇帝也口头表扬了她。
祝缨又依照礼仪谢了恩,接了给自己的那份旨意,上面是政事堂那儿拟的稿,皇帝最后负责签字画押。祝缨将这一份接过,让顾同拿去放好。使者又拿了一份给郎锟铻的敕封,后面随从则捧着郎锟铻的官服,没有直接交给祝缨。
祝缨便问:“韦兄要亲去宣敕么?”
韦伯中道:“这是自然。”
祝缨道:“那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山路不好走,韦兄还是休息两天养足了精神再去。”
韦伯中好奇地道:“这么难行?”
祝缨笑道:“要是好走,轮不到你我跑这一趟。”
韦伯中品了品其中的味道,道:“为国为民、不负天恩,也该不避艰难。”
祝缨赞道:“韦兄好志气。”章炯等人也跟着赞美了一回。韦伯中脸上并不因他们这几句夸奖显出意之色,只说:“还请府君着紧安排,我也好回去复命。”
祝缨道:“好。请。”
她与韦伯中同去了馆舍,那里小吴已经准备好了,连礼物也都备下了放在那里。这是惯例了,地方官儿就算不想巴结,也得准备些礼物最低也是些特产,有心的视使者重要程度财帛堆积,为的是使者回去别说自己的坏话。小吴按照惯例都给备下了,礼得一开始就有个意思,这样在打交道的过程中会顺利很多。
不意韦伯中到了馆舍对住宿的条件也没有挑剔什么,看到礼物脸上却变了色:“这是何意?我奉旨而来,并不为搜刮!可是先前有人这般做的?!真是岂有此理!府君是国家栋梁,也要受勒索么?”
小吴的脸绿油油的,章炯犹豫了一下,在心里打着腹稿,吃不准这人是真心还是假装,又或者是别有目的。
祝缨道:“什么?”
韦伯中道:“休要瞒我,这难道不是贿赂礼物?”
祝缨看了看他,道:“韦兄头回出京?”
“府君难道要说这是惯例?”
祝缨道:“凡出去做使者,回京复命,不免会被问及所到之处的风土人情、特产特色。”她随意地指了指那一堆东西,道:“有些东西,不见着了实物光凭口述也是说不生动的。韦兄既说时间紧,咱们又要去‘塔郎县’,没那么许多功夫四处游走。留着韦兄慢慢看。临行也可带上,算是个来过南府的表记。”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暗中叫绝,这话说的,才是进可攻、退可守呢!
韦伯中果然改了脸色,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恕下官失礼了。”
祝缨道:“这话就见外了,那就,不打扰了。此地虽然偏僻,倒也别有特色,韦兄要逛不?小吴,你陪着。”
韦伯中道:“我不用向导,什么都是新鲜的,就随便看看。”
听的人都笑了,章炯道:“不用向导,难道也不用通译?”他刚来的时候可有一段时间才能听得懂本地的话呢。
韦伯中这才谢过了祝缨,看小吴也穿着官服,也道了一声“有劳”。小吴忙说不敢,仔细陪着他。
当晚,祝缨又设宴欢迎他,韦伯中休息了一个下午,晚上精神好了一些。席间,又询问了一些南府的事情,宿麦、獠人之类。祝缨也都答了。次日,韦伯中等人起得稍晚,小吴从府衙赶过去他们才醒。
韦伯中问小吴:“城中有何处值得一游?”
小吴笑道:“有个好去处,大人请随下官来。”带着韦伯中,一路到了府学门口。
韦伯中问道:“这是做什么?”
祝缨从府学里面走了出来,道:“登科才子,不会吝惜讲学吧?”荆纲跑了,韦伯中可得赶紧弄过来讲一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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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中是凭本事考中而非走的门路的样子货,他讲起课来官话标准,各种典故信手拈来。府学生们也听得十分满足,祝缨给他们弄来了不少的书籍课本,那都是定了型的,所有新鲜的学问到能够刊刻永远要慢两拍。
韦伯中长途跋涉,讲了一个时辰就有些疲倦,祝缨就让他暂时歇息,下午继续。
韦伯中是来看情况的,硬是被她扣在了府学里直到狼兄从郎锟铻那里带来了回信:“寨子里已经准备好了。”
祝缨就请来梅校尉,设了护卫,摆开了排场请韦伯中一同去上山。
韦伯中欣然同意!
他们二人与梅校慰并辔而行,韦伯中让祝缨在中间,他与梅校尉一左一右,一路看着田间的水稻已抽了穗,才想起来——我不是来探访的吗?!怎么净在府学里讲课啦?
他狐疑地看向祝缨,祝缨却忽然问道:“不知韦兄师承何人?”
韦伯中道:“怎、怎么?”
“听君一席话,好像见着了一个熟人一般。”
韦伯中语塞,祝缨道:“韦兄与刘先生有什么渊源吗?”从神态到口气都有点像刘松年,学问的观点也有点像,不过嘴没有那么毒,看起来人的城府也没那么深。
韦伯中道:“唉,先父与刘世伯都是当年岳公门下弟子。”
韦伯中他爹是刘松年的学弟,俩人都是岳桓他爷爷的学生。祝缨并不清楚这些文人之间的枝节脉络,因此一开始只因韦伯中的名字上过邸报,知道他去年登科了。今天安排他到府学讲课也不是为了试探,纯是觉得他一个登科的人,学问应该比小地方的强,让学生感受一下。
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刘松年的风格还是比较明显的,所以试探着说了一句。对一个读书人而言,只要不是有什么世仇夙怨,说他有点像“天下文宗”是不至于让他记恨的。
两人聊着聊着,渐渐投机。祝缨便知道韦伯中三十岁才开始当七品官不是因为他不行,而是因为他死了爹,活活给耽误了。守完孝,刘松年给薅过去又亲自教了两年,至今身上还残存着点儿刘松年的味儿。
出来就干七品,还是在朝里,还比较清贵,很不错了。
一行人在途中一处较大的镇子里宿上一夜,第二天再到“边境”宿一夜,第三天就能进山到塔郎寨了,走快点儿天黑就能到。如果走得慢了,还得在山中小寨再宿一夜。
从府衙到塔郎寨这一路并不算好走。
韦伯中在镇子上看到了识字碑,此时太阳还没沉下去,他瞄了一眼就过去仔细观摩,道:“这倒是像世伯的笔迹,唔,又不太像,徒有其型。”
祝缨道:“有原稿。碑能刻成什么样全看工匠的手艺,这样就不错啦。”
韦伯中连连点头。
到了“边境”的宿营地,郎塔寨的人已等在那里了。郎锟铻先看一大队人马到,命手下戒备,仔细数了一下人,百来号,不是大队人马,才警惕地上前与祝缨见面:“大人。”
仇文上前对他说:“那个穿青的是朝廷的使者。”
郎锟铻点点头,又对韦伯中行了个礼,他行的是他们族中的礼,不抱拳而是按肩。韦伯中也在马上作答,他两个语言不通,郎锟铻勉强恶补几句土话,韦伯中现在只会说官话和他自己老家方言。
仇文的官话口音也重,再经过小吴的转译,他们才算互相搭了话。
韦伯中只恨自己不能在这里多住几天,至少将方言学习熟练,不像现在,两重传译,问个好都费劲,更不要提再打听什么讯息了。
他们又在山中走了两天,夜宿深山,白天湿热,夜里起了山风又将韦伯中冻醒。他打着喷嚏喊人加被子,幸而小寨中供他这个贵客的物资是充足的,给他又搬了条被子过来。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再要入睡,又被一阵狼嚎给惊醒。
第二天,韦伯中的精神便不如前一天,一路他也不太想说话了。他一向自恃年轻力壮,路上一个随从病死了他都好好地到了南府,不想在这山里吃着了大苦头。
天黑才到塔郎寨,远远看到寨子里的灯火,韦伯中心中也生出一股逃出生天的喜悦来。哪知寨子只是看着近,七弯八拐又拐了小半个时辰才得进寨。
进寨已是天黑,梅校尉又带了许多兵士也要安顿,足忙到半夜他们才得安歇。韦伯中此时已是什么都不想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他南下的时候也是一腔的豪情,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天刚亮,寨子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韦伯中打起精神取了丸药服了下去。这是他读书时配的提醒补药,因味道闻着不错,就带着当熏香。以为登科之后不用再吃这东西了,在这偏僻的山里又劳动了它!
郎锟铻很重视这次的敕封,他的母亲、妻子也因为他得到身份,三人都有衣服。韦伯中用全寨子绝大部分人听不懂的话读了一遍旨意,祝缨又上前用利基话复述了一回——塔郎家现在的地盘以后就是塔郎县了,郎锟铻做县令,他的妻子母亲也依着他的品级有了命妇的品级。塔郎县的官员,由郎锟铻选拔,报给朝廷,朝廷批准,这些人也就有了朝廷的身份。
郎锟铻的县令是世袭。
她自己又说了一点补充的条款:以后塔郎县与山下的贸易会比现在方便,等她与郎锟铻商议之后会也设一个比较固定的榷场。
听到“世袭”,郎锟铻一家的心彻底地放到了肚子里。他们热情地招待祝缨一行人,又将韦伯中也拉过去喝酒。韦伯中喝了几碗就开始醉了,连连摆手。
塔郎寨中人因为郎锟铻高兴,也就跟着高兴,如果洞主、头人只是换个名字,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变,他们也就依旧过他们的生活。不让去狩猎人头了,自家老人的脑袋也就安全了,也行。也有对旧规则改变颇有微词之人,却又不敢明说。
韦伯中第二天差点没能起床,祝缨去看望他,见他两颊泛红有些发烧,祝缨道:“歇几天再动身吧。”
韦伯中道:“不好,水土不服,我须得快些下山。吃几剂药我就北上!”他心里清得很,南府这破地方是不太适宜居住的,这里的土著又矮又瘦的,少见有长白俊美之人,可见不是个养人的地方。
他有点羡慕嫉妒地看着祝缨说:“府君真是令人羡慕啊!”
祝缨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韦伯中不肯承认自己体弱,只说要早点回去复命,陛下是比较看重这些事的。祝缨看他病着,也怕把他给病死了,遂与郎锟铻道别,与韦伯中一道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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