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中以府城休养了足有七天,吃了几剂药,才觉得病轻了些就要走。他乃是士大夫家养出来的才子,琴棋书画医学杂卜都会,花姐给他开了药,他还要增删些药材、剂量,煎了自己服用,比花姐的方子见效更快些。
祝缨向他讨了这个方子,又给他备了些礼物才放他走,向他建议:“不要再走陆路了,走水驿,船上躺着还便宜些。水里颠也是颠,车里颠也是颠,船上还能睡着,车上颠得狠了都睡不着。”
韦伯中道:“好啰嗦。”这回就不拒绝祝缨的礼物了。祝缨也不托他给刘松年捎信,只给刘松年捎了份礼物。又派了小吴一路给他送到船上,看他上了船小吴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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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中才走,郎锟铻又下山来,以下官的身份来拜见祝缨,与她商议接下来的事务。郎锟铻也与苏鸣鸾一样,没有马上确定属官的名单。他这一次来除了给祝缨送礼物,就是想商量一下榷场的事儿。
祝缨道:“这么着急?你想着榷场能做什么了么?”
郎锟铻道:“只要能换到我要的东西,大人要开什么价钱都是好商量的。”
祝缨问道:“你能有多少钱来与我交换呢?要我说,榷场也要开,你的寨子,是不是也得整顿整顿了?”
郎锟铻紧张了起来:“大人是什么意思?”
祝缨道:“三件事,第一,榷场的规则比照着阿苏县的来,这是我答允你的,不会说话不算数。”
郎锟铻道:“好。”
祝缨道:“第二,你已是朝廷命官了,虽是土官,赋税等与山下不同,该交的还是要交,我不管你多要,你也不能拖延。你或者你的家人要学官话、写字,这样才能学好写奏本。你自己写不来,也要能看懂。不然,我们当着你的面儿商议对付你的点子你都不知道。”
郎锟铻道:“好!该给大人的我不会少。写,我叫人来学。”
他想了一下,什么税赋他不大精通,就当交保护费了,免得山下帮苏鸣鸾对付他。寨子里他是走不开的,等会儿让狼兄教他,恶补一下山下的话。再专门找个人到山下学说话、写字。仇文能写一点,人家说以后不想继续干了,郎锟铻当务之急就是依葫芦画瓢,学着苏鸣鸾的样子,自己也得弄个能写的人。
祝缨道:“找个会说话的过来,不然学起来太慢。”
“第三,你山上的物产如果不够多,都换光了,你怎么过活呢?还要再收一份税赋,岂不是白刮你们的地皮?”祝缨又将先前与阿苏家讲过的道理又说了一回,建议郎锟铻,“有合适的庄稼种一种、有合适的手艺也别丢下。要想种宿麦呢?我看看怎么安排安排。还有农具。这样,你安排些聪明健壮的人下来,学一学吧。”
郎锟铻张大了口:“大人!您不是开玩笑吧?”这个是他列在最后的要求,这种要求是比较难被允许的。属于“谈妥了其他的事再提,行就是赚了,不行也是山下人一向的做法”。
“开玩笑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祝缨说。
郎锟铻道:“真的教?”
“当然。我今年先安排给你一些麦种,派人上山教你种,他们都是原来利基家的人,但在思城县扎了根,已入了户籍,人是得还回来的。你也再派几个人下来学,这样快些。宿麦我教你种了,再给你将农具也整治一下。这样收获多了,缴的那些税赋也就不显沉重了。”
郎锟铻是万没想到还有这个的,这就跟阿苏家那只鸟一样了吗?他一直以来所担心的,就是山下人狡猾而无信,扶植着苏鸣鸾来欺负他。如今祝缨是真的说话算数,一碗水端平了?他站了起来,郑重地跪了下去:“大人与他们那些人全不一样!我信大人!”
祝缨将他扶了起来,道:“不必如此,快起来吧。你只要将约定的事情做好,这些就是我应该做的事了。”
郎锟铻指天为誓:“我要违背约定,就叫人将我的头砍下来,叫乌鸦吃掉我的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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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锟铻高高兴兴地走了,回到寨子里才想起来一件事——他阿妈让他问的事儿,他给忘了!
郎老封君正等着他的话听,见到他回来走过来问:“怎么样了?”
郎锟铻支支吾吾:“那个……阿妈你等我安排些个事儿……”他匆匆将几件事召人安排完,才一步一挨到了母亲身边。
当娘的一看他这个样子就问:“你是没办成吗?”
郎锟铻道:“我……我这就下山再说。”
“我与你一同下山去!”郎老封君马上做了决定,“不能叫阿苏家的那个抢了先!他们山下就封一个呢!你舅舅家还在等你的消息哩,你要是自己说不成,我就告诉他们自己下山去找大人说。”
郎锟铻拗不过母亲,道:“好,咱们明天就走。”
娘儿俩正商议着,冷不丁郎锟铻的妻子也过来了,两个女人一向是别着苗头的,一个要去,另一个也一定要去的。郎锟铻道:“你们在家里打架就罢了,到山下打架我可不依!”
两个女人都说:“谁打架呢?我们是办正事的。”
郎娘子道:“一个族里只有一家有官儿做,你做了,我也为我阿爸争不到了,还不许我去看看热闹?”
郎锟铻只好又带着两个女人从山上再次到南府的府城去。一路上两个女人果然遵守约定没有打架,只是拌嘴。
到得府城城门前,两人连拌嘴的事都不干了,一齐望向另一伙人——苏鸣鸾,她也来了。她旁边的马上,也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那人穿着山下的衣服、与她们新得的一样的官娘子的衣服。
狭路相逢!
两边人都别着劲儿,没有马上拔刀是他们最后的克制和对地主的礼貌,互相哼了一声,又在府城的街道上表演了一回赛马。郎锟铻与苏鸣鸾两骑当先,抢着往府衙跑过去,路上行人听到马蹄声都避让开来,胆小的面如土色、胆大的在马屁股后面啐他们。
郎老封君与苏老封君目光一对,她们反而搭了几句话。她两个都是出自花帕族的,不过不是同一个寨子里。郎老封君问道:“你怎么来啦?”苏老封君道:“来看我阿弟。”
祝缨是阿苏洞主的结拜兄弟,从赵娘子起就叫她“阿弟”。话不投机,两人交谈不两句,也紧跟着儿女的马努力往府衙赶去。
府衙里,章炯正在恭喜祝缨:“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祝缨道:“恐怕没那么快呀。”
他俩说着南府的事情,祝缨要将一部分事务交给章炯来办,章炯只要正经做事,能力在南府这片地方是比别的官员强一些的。章炯也乐意多承担一些事务,祝缨大方,他也不能小气了。
章炯道:“大人不费一兵一卒,就羁縻两县,这功劳近几年没听说还有第二个的。以大人的年纪,前途无量。这并不是恭维,早早有个计较,才不至于升了之后觉得突然。”
祝缨道:“我才到南府多久呢。正因不费一兵一卒,所以接下来更要用心经营,一朝不慎炸在手里……”
衙役就跑过来说:“大人!苏县令和郎县令在门前争道!”
祝缨与章炯对望一眼,说:“瞧,来了吧?”
章炯道:“大人必有办法的。”说完他就先避开了。这些“獠人”——现在有族名了——这两族,各有各的语言,章炯现在只能听说些南平的方言,别族的话还是听不懂的。
他抱着祝缨刚才交待的修路的事务,跑了。
祝缨命顾同出去,将双方请到了正堂,她自己坐在上面,两族自动分在左右两边。二人才坐下,他们的母亲又到了。祝缨亲自出去迎接,见了苏老封君叫:“阿嫂。”
郎老封君侧目。
祝缨也问郎老封君好,又问了郎娘子好,再请她们也坐下。当下,左边阿苏家、右边塔郎家,都标着对方。
茶上来了,苏鸣鸾这边先喝茶,郎锟铻这边则是郎娘子先说:“早就想来看大人啦,今天终于到了。这城比我们的寨子大。”
苏鸣鸾没个老婆替她出头,就自己说:“义父治下是寨子不能比的,福禄也比寨子热闹。”
祝缨笑道:“以后都会好的。”
郎老封君道:“那别家呢?大人,是不是一族里只有一家能做官儿的?”
祝缨吃惊地问:“谁说的?”
郎娘子忍不住抢了个话:“难道不是?那我阿爸也行吗?!”她的声间微有点颤。
以山下官府的奸诈,扔个果子让所有人争抢,竞相讨好他,他再从中占好处的做法,才是“獠人”心里的常态。
祝缨道:“看他的寨子有多大、人有多少。”
苏老封君也问:“花帕族也可以?不止一家?”
祝缨点了点头,问道:“谁说一族我只管一家的?”
郎娘子道:“他们传说,奇霞是阿苏家,利基是塔郎家,一族一家。”
原来是以讹传讹了。祝缨笑着摇头:“当然不是,我愿与所有人都能处得好。”
苏鸣鸾与郎锟铻都是亦喜亦忧,喜的是自己舅家也能成为自己的帮手,忧的是同族就不止自己出挑了。且舅家如果有敕封,也要与自己平等。
苏鸣鸾努力镇定下来,知道此事无可更改,义父要的是“诸夷皆服”,不可能只扶植她一个。而无论是利基还是花帕又或者是索宁家等,看到了她得到的好处,也不会不有所行动。郎锟铻这不就自己送上门了么?
那我要占个先!
苏鸣鸾很快有了决断,她将小妹都送到府里来了,总比别人先行一步。此时,苏鸣鸾由衷地感谢父亲,阿苏洞主的决定让他们比别人先先了一步。郎锟铻现在就没有她当年得到祝缨那么多的关注和教导了。
她露出一个大度的笑容来:“那可真是太好啦!我们这些族啊家的,互相攻打了多少年?流了多少血!从来也没有办法化解。还好有义父!从此我们可以放心地走路,各家的男子女子也可以放心地唱歌、寻找心爱的人。只要义父答允,我便回去联络舅舅,可以还照咱们之前的章程来吗?”
祝缨道:“你可以对他讲,如果愿意就来见我,或者等我从刺史府里回来去见他。面谈。”
郎老封君道:“当真?”
祝缨点点头:“当真。不过塔郎家得先将手上的事做好。”
郎锟铻道:“我说话算数!”
祝缨道:“好。那就定个日子吧。”她现在如果硬挤点时间也能挤出来,花帕语还没学好,就想再拖一阵儿,等到七、八月份普通对话能行了,再见面更方便。她将日期定到了八月,那个时间雨水也少了,天气也没有那么炎热,路上好走。
双方都同意了,又都坐着不肯走。祝缨先对苏老封君说:“小妹这会儿正在学算术,我叫项乐带阿嫂去看看?”
又问郎老封君住哪儿,让丁贵去通知小吴安排住处,将双方给隔开了。她让项乐将人给送到后衙,又叫了仇文来——他正在书房里收拾一天的功课。她让仇文陪同郎家一家三口去下榻之处,权作翻译。
自己再往后衙去,与苏鸣鸾再作一番长谈。
苏鸣鸾心里什么都明白,愈发要做个大方的样子,感叹一句:“我这两年总担心他们家背后给我捅刀子,现在好了,他也有个约束了,我也能放开手脚了。”
祝缨笑问:“不遗憾吗?没办法并吞他家了。”
苏鸣鸾道:“遗憾也是有的。不过再想一想,这么大片的山,难管。费力气并吞,不能有收益填补也是不划算的。”
祝缨道:“那就说点儿现在自己能管得着的——读书识字算术之后,管事儿是不是容易多了?”
“是!”苏鸣鸾马上来了精神。
祝缨道:“想不想再多几个这样的人?”
“义父的意思是?”
祝缨微微一笑:“你选几个伶俐的少男少女过来,我给他们另建一个学堂,学点儿有用的。”
“像小妹那样?”
“小妹学得比他们多,他们学好了,才能来跟小妹一块儿学。”
苏鸣鸾道:“好!”
“别急,这个事儿我还在筹办,总要过几个月都准备妥当了才好开课。”
苏鸣鸾笑道:“那我先叫他们学点官话。”
“那就更省事儿了。小妹也能多几个小朋友,免得总闷在家里同那两个拌嘴。”
苏鸣鸾也笑了:“她是淘气的。”
“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才正常呢,太闷不好。走,看看她去。”
二人一同出了书房去苏喆的住处,丁贵从外面跑来:“大人!”
苏鸣鸾看他的样子像有急事,道:“义父有事,我先去看小妹。”
祝缨点点头,目送她去了后面,转而问丁贵:“什么事?”
“唐师傅来了!”
“哦?小吴为难他了?还是……成了?”
丁贵道:“我看他那一脸褶子开了花儿,腰也直了,咳嗽也大声了!啧,几百贯钱花下去,可算是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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